
【柳岸】谷香(散文) ——七香之三
清晨,张大爷就背起背篓上山了。山上的包谷,秆子快赶上一人高了,长长的叶子密密实实,随着山风微微摇晃。张大爷猫腰钻进包谷地,左手抓住秆子,右手抓住包谷棒,使劲一掰,“咔嚓”一声,绿莹莹的包谷就掉背篓里了,红褐色的须子还挂在上面,像一支燃烧的小火炬。
贵州这地方,山多,坡又陡,好多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里的石头还多,根本种不了水稻、麦子等农作物,只能种包谷。包谷不娇气,就像农作物里的“战斗机”,有一股子硬气劲,那根能往石头缝里扎,多么干旱的年景,它也能结出一穗穗玉米棒子。
张大爷把背篓放石头上,从兜里掏出个烤包谷。这是昨儿晚上灶膛里焖的,皮烤得焦黑,剥开一看,玉米粒胀得圆滚滚的,咬一口,又面又甜,渣子粘在嘴角,用舌头一舔,满是香味。
啃了几口玉米棒子,张大爷就蹲在地头抽烟。以前哪有白米饭吃啊?一天三顿,顿顿包谷饭。蒸的、煮的、烤的,换着样儿吃,其实还是一个味儿。想喝口白米粥,得等到过年。那时候,村里人家烟囱冒烟,都带着股包谷面的焦糊味。
灶房里,王大妈正搅着锅里的包谷面。大铁锅烧得通红,水咕嘟咕嘟冒泡,她手里的木铲转得飞快,包谷面在水里翻来翻去,蒸汽往上冒,把房梁上挂的腊肉都熏得油亮亮的。“包谷饭要好吃,得用柴火蒸。”她擦了把汗,汗珠滴进锅里,溅起小水花,“煤火做的,不香,发死。”
蒸好的包谷饭装在粗瓷碗里,黄灿灿的,一粒一粒分得清。就着酸辣椒炒洋芋,能吃两大碗。张大爷常说:“这东西抗饿,上山干活揣俩包谷粑,到天黑都不饿。”那时候小孩上学,书包里装的不是饼干,是早上娘烤的包谷粑,课间拿出来啃,香得旁边同学直瞅,有的还偷偷用橡皮擦换着吃。
收包谷那阵,晒谷场最热闹。男女老少都扛着席子来,把包谷棒摊在上面。太阳一晒,玉米粒的水分慢慢少了,颜色更黄了,香味也浓了,甜丝丝的,像撒了点糖。小孩们在包谷堆里打滚,头发上缠着包谷须,衣服上沾着玉米粒,被大人追着打屁股,笑声把老槐树的叶子都震得哗哗响。
弄成粒得用木槌砸。张大爷把包谷棒放进石臼,举起木槌使劲砸,“砰砰”的响声,山底下都能听见。玉米粒蹦出来,滚得满地都是,他弯腰捡起来,吹吹灰就放嘴里嚼,“今年的包谷,甜得很。”
张大爷的儿子柱子,从小就不爱吃包谷饭。吃饭时,总把碗里的包谷扒给狗吃,被张大爷用竹条抽过好几回。十三岁那年,他偷了家里的包谷粑,跑到镇上卖给过路的人,换了五毛钱买冰棍,回来被发现了,罚他在包谷堆前啃了三个生包谷,啃得直掉眼泪。
谁能想到,这不爱吃包谷的小子,后来在县城开了个养东西的合作社。去年收包谷的时候,他开着皮卡车回来,车斗里装的不是化肥,是新的粉碎机和装饲料的袋子。“爹,你看这机器,包谷倒进去,一会儿就成粉了,拌点糠就能喂猪。”柱子擦着机器说,“现在谁还顿顿吃包谷饭啊?咱这包谷,喂猪喂牛,挣的钱能买好多白米饭。”
合作社就建在村头的老晒谷场上,盖了几间大瓦房,里面圈着几十头黑猪,哼哼唧唧的,闻着包谷粉的香味,一个劲往栏杆上拱。墙角堆的包谷像小山,用塑料布盖着,怕下雨淋湿了。“这包谷得筛三遍,把碎渣子捡出来,不然猪吃了不消化。”柱子抓了把包谷粒撒进猪槽,“以前人吃的东西,现在喂牲口,听着好像亏了,其实划算——一头猪能卖几千块,顶得上以前种三亩包谷的收成。”
粉碎机房里,机器一开,“轰隆轰隆”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包谷从漏斗里漏下去,转眼就变成金黄的粉,顺着管子流进袋子里,扬起的粉雾在太阳底下,像撒了把金粉。“粉不能太细,得带点颗粒,牲口吃着才长肉。”柱子用手接了点粉,“咱这包谷粉没掺别的东西,喂出来的猪肉香,城里的饭店专门来收,一斤能多卖两块钱。”
院子里,几头牛正嚼着铡碎的包谷秆。这些秆子以前都是烧火的,现在切成小段,拌上包谷粉,成了牛的好饲料。“你看这牛,以前光吃野草,一年也长不了几十斤,现在喂这包谷秆拌粉,半年就能长一百多斤。”柱子拍了拍一头黄牛的背,牛尾巴甩了甩,溅起来的包谷粉落在他裤腿上,“去年卖了十头牛,合作社的人每家分了几千块,都买了新家具。”
厨房里飘着白米饭的香味,不再光是包谷味了。柱子媳妇用电饭煲蒸着白米饭,旁边的小锅里煮着包谷粥,稀稀的,飘着几粒红枣。“现在日子好了,顿顿吃白米饭也吃得起,不过早上还是爱喝包谷粥,暖胃。”她给张大爷端过一碗,“爸,放了点冰糖,比以前的好喝。”
张大爷喝着粥,咂咂嘴,确实比以前的香。以前喝包谷粥是没办法,现在倒成了稀罕东西,城里来的游客还专门要点着喝。“这包谷粥刮油,城里人说对身体好。”柱子往粥里撒了把炒包谷花,“你看这炒包谷,以前小孩揣兜里当零食,现在装成小袋子,十块钱一袋,游客抢着买。”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跟柱子一样,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要么开合作社,要么搞养殖,家里的灶台上,包谷饭越来越少见了。但家家户户的屋檐下,还是会挂几串包谷棒,黄澄澄的,像挂着金元宝。“不是为了吃,是看着心里踏实。”张大爷摸着包谷须子说,“这东西陪咱穷了大半辈子,现在日子好了,更不能忘了它的好。”
去年村里修了水泥路,一直通到镇上,拉包谷的卡车能直接开到晒谷场。以前背一篓包谷下山要走俩小时,现在卡车一趟能拉几十吨。柱子站在路边指挥装车,包谷袋堆得像小山,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喊:“柱子,你这包谷质量好,饲料厂给的价比别处高两毛!”柱子笑着摆手:“下次还找你,多给我介绍点客户。”
晒谷场上,几个老人坐在包谷堆边晒太阳,手里剥着包谷,嘴里唠着家常。“想当年,吃包谷饭咽不下去,就着咸菜往下冲。”李奶奶把剥好的玉米粒放进篮子,“现在倒好,城里医生说吃包谷好,是粗粮,对身体好,专门跑来买咱的包谷面。”
旁边的王大爷接话:“可不是嘛,我那孙子在贵阳上班,每次回来都要带几袋包谷粉,说他们公司的人抢着要,还说这是‘原生态’的。”他笑着摇摇头,“以前当饭吃觉得寒碜,现在倒成了宝贝,这世道变得真快。”
傍晚的时候,包谷的香味最浓。柱子家的烟囱里冒出白烟,飘着包谷粑的甜香——今天有游客来村里,点名要吃现烤的包谷粑。柱子媳妇把包谷面和水揉成团,贴在铁锅内壁,用柴火慢慢烤,外皮变得焦脆,里面却软乎乎的,掰开来,热气裹着香味,馋得游客直搓手。
“这包谷粑,得用新收的包谷磨面,放久了的陈面烤出来发苦。”张大爷给游客示范怎么剥包谷,“你看这玉米粒,饱满的才好,瘪的不行。”游客们举着手机拍,说这是“小时候的味道”。
夜里,合作社的仓库还亮着灯。柱子在盘点包谷的库存,账本上记着:卖给饲料厂多少,留着当种子多少,分给社员多少。墙上贴着合作社的分红表,每户人家的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一年比一年多。窗外的月光洒在包谷堆上,像铺了层银霜,包谷的香味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屋里慢慢飘。
张大爷睡不着,起来走到屋檐下,看着挂在墙上的包谷串。风一吹,包谷粒互相碰撞,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他想起小时候,娘把包谷面炒得焦黄,装在布袋子里,他饿了就抓一把塞进嘴里,干得噎人,却香得舍不得吐。那时候总盼着啥时候能顿顿吃白米饭,现在真的实现了,反倒常常想起包谷的香味。
第二天一早,柱子要去县城送包谷粉。张大爷往他车上塞了几个煮包谷:“路上饿了吃,比面包顶饿。”柱子接过包谷,热乎乎的,揣在怀里,“爹,等这批包谷卖了,我给你买台按摩椅,你腰不好,天天按按舒服。”张大爷摆摆手:“别乱花钱,不如多买几台粉碎机,把合作社再扩大点。”
车开了,顺着水泥路往山下走。路两边的包谷地一闪而过,包谷的香味追着车跑,像个舍不得分开的老朋友。柱子知道,这香味里藏着村里人的日子——以前是填肚子的指望,现在是致富的门路;以前是穷日子的印记,现在是好日子的念想。
地里的包谷还在一年年生长,春天发芽,夏天长秆,秋天结果。它们不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们的主食,却让村里人的腰包鼓了起来,让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让土坯房变成了小洋楼。但不管怎么变,那股子包谷的香味,总在村里飘着,像个老伙计,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过日子,从苦到甜,从穷到富,香味里的故事,一辈辈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