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南河东横卧一岭，它西起黄河岸，东连太行山，浩浩荡荡三百余里，航拍鸟瞰，如黄土高原上的一条瓜秧，一路上的村村堡堡如秧藤上的大瓜小瓜。上古时代尧的农官稷在此岭上教民稼穑，因此它的最高峰便被尊为稷王山，山上有神秘而奇怪的五谷石，日伪维持会征粮时，百姓将其掺进去，他们竟然认不出。此岭唤做峨嵋岭，前岭坡上的广阔台地唤做北垣，那地多的叠起来种，北垣上就满是摞起来的磨盘岭。岭上多柿树，北垣柿能熬甜头醋，能酿花儿酒，晒出的柿饼起白霜、拉金丝、赛蜂蜜，更罕的是此地独生一草，唤做远志，峨嵋远志，乃是一宝，纯正地道。
　　 岭之对乃中条山，它北连太行之尾，西接黄河东岸，航拍鸟瞰，像是一丛浩浩荡荡的葡萄蔓，一路上的庄庄寨寨如藤蔓上的葡子萄孙。前岭坡上的空旷台地唤做南垣，也摞着无数的磨盘岭，岭上宜种黑芝麻，用黑芝麻滚的“钦点煮饼”被鲁迅写进文章里，名气也就越大了。这南北两垣对峙而生，中夹一河，唤做涑水，涑水两岸的米粮川，纵贯河东八县三百里，涑水河里的涑水藕，比天下所有莲藕都多几个藕眼儿，遂有民谚曰“涑水藕，眼儿多”，涑水河上一座石桥交通南北，乃峨嵋岭上大云观寺神柏和尚可良僧化缘募建，故名可良桥，亦曰藕河桥或曰南关桥。这两垣夹一水的地势，就像一条黄瓜两圪瘩蒜。
　　 峨嵋岭下，涑水河畔，便是涑水县人民政府所在地，八字门的穹顶上是一轮铁板镂空的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太阳里是红五星，五星下是用钢板割出的“农业学大寨”的一行铁字，红火而热烈，刚强而坚定，“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的狂草对联，刻在大门两边的水泥壁上，浑如龙蛇争斗在沸腾了的大海里。这种风格的建筑人称太阳门，门上喷射出史无前例的新思想。政府门前的这条路原名唤做牌坊路，路上有九座皇封贞节石牌坊，修水库的五八年拆了牌坊铺水坝，新政权将这条封建旧路拓宽、填高、改直、修正，延伸之后，改名唤做新开路，四清时叫真理路，文革中称马列路。马列路两旁是苏联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国花向日葵，涑水人称一丈红，新名唤做向阳花，围着太阳转的它，代表着时代的凝聚力，人称涑水县花一丈红。
　　
　　 二
　　 这涑水县管辖十三个人民公社，十三公社的公社门上是十三个太阳，比羿时的“十日并出”还多三个，烤得大地像热锅，热锅上的蚂蚁们都就不好过活了，歌谣曰“天旱了，着火了，地上的禾苗烤死了！天旱了，瓜落了，架上的葡萄晒干了！”唯涑水县花一丈红健壮肥美，葵盘硕大，绿叶金朵，天香喷发，它有着特殊的福利和补助，政府派人施肥浇灌，因此开得灿烂辉煌。
　　 向阳公社陶窑大队北头堡上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正在开展，远远望去，标语鲜明，红旗飞焰，高音喇叭里正播革命歌曲“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北头堡是北垣最高最陡的磨盘岭，它叠摞三十三层堰，俗称三十三层天，究竟多陡，有诗为证：“上坡时坡亲你的嘴唇，下坡时坡舔你的肛门。”不光因为高、陡，它还生得周、正，老先人在顶上打了一圈墙，盖了关帝庙，庙额石匾乃“义炳乾坤”四个字，落款是“光绪十三年七月衣纯题”，这位衣纯公就是戊戌君子杨深秀，被慈禧太后斩首后，赐给他一颗金铸的头，埋在峨嵋岭下仪张村，并陪葬了一棵玉白菜。这庙院很大，荒草连天，是慌乱年间避匪的地方。庙的两旁一柏一槐，《涑水县志》曰“乃秦之槐，汉之柏”，那槐有三搂四拃两指头粗，那柏比槐还能粗出一圈来，它们牵枝联叶，含云纳雾，盖下两亩多大的荫凉。树下睡个石鞑虏，已有半截埋进土。蒙古战将扎刺儿氏木华黎于元太祖18年与金人战死在这里，蒙古大军班师时，忽必烈在这三十三天的磨盘岭上给他凿了这尊大雕像……下面一堰一堰的堰头上，是滚滚不尽的蜜柿林，秋天一到，红叶丹实，遍地灯笼，北垣秋柿像诗一样绘入涑水八景田园图。日本人驻扎陶窑时要伐秦槐汉柏盖瞭望塔，刚搭上锯，一鸦飞来，撞翻树上的马蜂窝，嗡的一下，马蜂如雨，箭般射下，日本人就抱头滚坡，钻进炮楼，那窝蜂就黄云一般围上去，将日本人蜇了个熟透，都说那是关老爷派出的马蜂兵。几天后，那群日本人端着猪头祭品到堡上给老爷磕头，对着秦槐汉柏唱了一顿《忏悔歌》，留下祭礼献贡，双手合十，躬身曲背，一步一步退下岭去，从此再也不上北头堡。
　　 日本人败出中国后，南岸贾部贾镇一和北山王部王万顺，来陶窑村取财打粮，土匪一来，村民就爬上北头堡，给神柏磕头拜老爷，求老爷再派马蜂兵蜇那两群坏骨头。堡门有村兵霸着，坡顶搁几颗碌碡，村长牛大犊说他敢上来咱就滚，村兵王万田就力挽碌碡，做好开滚的准备。那王万田强壮地像棵小槐树，心眼多得像涑水藕，如此新人，青春妙龄，牛大犊觉得这芽芽靠后是根做檩的料，似觉顶他坐不稳枝，因此就得防着点，不能叫他多露脸。贾部王部开始攻堡打粮了，王万田对着下面喊话道，樊马义就在后峪村的葫芦岛！枪声一响他准来！不信你就打两枪！我看你没那号胆！
　　 贾部吃过樊部的亏，知道樊马义那人不好惹，听到这话就走了，村民感激王万田，万田说这是关老爷保的过。后来堡门被贼偷了，门框也不见了，只剩一个土窟窿，这“亲嘴舔肛门”的堡坡，就直通直通地通往堡墙下面的窟窿口，年深日久，风化坍塌，窟窿渐大，站在堡下望上去，能望见一隙碧蓝而明亮的天空。
　　
　　 三
　　 这陶窑大队就坐落在峨嵋岭前岭坡的半垣上，是向阳公社挂了号的捣灶鬼村，这村竟然出了三十二条毛驴案，致使学大寨运动在全县排名榜上竟给排进中条山的穷队了，向阳公社在大会上受到县委书记周润山的点名批评。公社党委书记刘风鸣半年前到中央党校去学习，被责任压着的公社主任吕世贤与副主任范文举、朱桂英就到陶窑蹲点督战。要扭后进为先进，要变低产为高产，就要解决制约陶窑发展的“毛驴拉砖案”和“盐池拉硝案”以及“一队贼洞案”，公社特派员孙彻元说我看不弄他几个是不行了！这位公社特派员是“专扳茅楞上的石头”的，不论多臭多硬的茅楞石，都能将它扳倒、躺平、挪窝、砸破。陶窑大队党支部书记王万田，对大队民兵连长任石方和团支部书记张秀秀说这得欢迎，要他俩今晚备好锣、鼓、旗、钹，明天一早，在村南头的过风楼前摆好阵势。吩咐大队贫协主任黑脸老聋告诉学校晁校长，将学生娃娃也吆去。
　　 这位晁校长名叫晁桂林，是中条山战役后流落到陶窑村的逃难的，说着一口略带安徽味的普通话。那人衣着朴素，整齐清洁，心明眼亮，行动利洒，怀里揣有良民证，因此入赘落户陶窑村。他会写毛笔字，学问尤其大，大就大在能拿板刷在墙上刷出半人多高的石灰字——半人多高的字他都会念会写，书上那些芝麻小字算个啥，为此都就推他当了陶窑村的民办教员，因教学成绩突出，被评为涑水模范教师并任陶窑学校校长，涑水县教育局长武会民要给他入党转正，通知他准备接受组织政审，只要一过政审关，他就是端上公家饭碗的公办教师了，但这位晁校长却说我的岁数大了，将有限的名额让给年轻同志吧，博得人们格外敬重。团支部书记张秀秀，当晚通知二队妇女队长通天炮和八队队长疤脸张，做好迎接的准备。
　　 这位疤脸张三岁上因天花病落了一脸稠疤，全像翻过来的石榴皮，是随他爹讨难讨来的山东块蛮圪瘩，自称是武二家乡的人，从那汉块、骨架、脾气、做派上看，还真有一点武二气。这人啥都好，就是不大服地道，像八队的那匹拐货骡，使不住，嘴里爱说“孬那塔猴”的山东话！气得王万田在大会上说，就没见过这号孬那塔猴，不服地道！在黄河淹了九省三百县的那一年，他爹听说晋南府的土地多，那地多得种不过，晋南人把地叠起来，堰头上满是一排一排的蜜柿林，那树上会长大白馍。原来晋南农民上地时都在裤带上吊个馍布袋，干活时把馍布袋挂在柿树上，这就是树上长的大白馍，他爹冲着那大白馍，拉着他这疤脸娃，引着他那丑老婆，一路要饭要到晋南府的峨嵋岭，流落到前岭坡上的陶窑村。村后是大沟小沟无穷的沟，其中有条石娘沟，沟里有个石娘庙，庙里有个石娘像，石娘怀里抱着一堆石娃娃，凡嫁汉三年还不开怀下崽的骡女人，让婆婆逼到石娘身后地窖里的娃娃窝里睡一夜，十有八九就开怀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婆婆们常对求子的媳妇说，咱来一回不容易，劝媳妇再去睡一夜，因此石娘沟里就有许多婆婆窑，是供远来的婆婆歇息的。送子石娘能从几千年前送到现在，是被贫穷压榨的育龄妇女绝经早，绝经早就不开怀，因此多有骡女人，因此就有石娘庙，而石娘庙必藏在深不见人的深沟里，石娘背后的娃娃窝，就是光棍汉们的种子处，这石娘文化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用来和谐社会的……
　　 如今那送子石娘大雕像已被红卫兵们打倒了，石娃娃们被打碎了，庙上的砖瓦椽檩柁钉们，拆做陶窑大队革委会的喇叭室，喇叭室的阶台石也叫阶级斗争踏脚石，是大明朝的任氏宗谱世袭碑，因是举人老爷作的序，因此唤做举人碑。喇叭室的正墙上是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图的两边是“胸怀全球五大洲，放眼世界亚非拉”的革命对联，对联两侧是“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和“民兵连先进集体”的锦旗与奖状，这是多年以前的荣誉了，锦旗两边是杨子荣、李玉和、郭建光、白毛女、严伟才、江水英、阿庆嫂及杜鹃山上的柯湘同志党代表。报纸上说中国地图就如一只昂首挺胸的大雄鸡屹立在世界的最东方。
　　 石娘庙后住着一窝吹王八的跑事的，那王八头唤做八圪瘩，八圪瘩家的大白馒头吃不过，切成片片晒在苇箔上和篾席上，满沟就散漫着馒头香，那八圪瘩挤住眼窝吹一祭，在挣事主两个大馒首的同时，再在祭客的祭桌上面摘两个，这叫兑，是老规矩，事主和祭客再心疼，也得忍。酒足饭饱的乐人们只要挤住眼窝吹一天，都能带回丰厚的银钱和馒首，这就是“吃熟拿生”的卖买，疤脸张闻着八圪瘩苇箔篾席上的馒首香，一步三回头地蹣蹒跚跚地去沟里开他的荒去了。沟里多荆，他那篾匠爹就割荆条编粪筐编荆篮，把高粱杆剔成篾编成席，送给陶窑人不要钱；编牛愁，给出牛圈的独轮小车编装粪的荆不烂，送给各队饲养站里不要钱，又用祖传的火烫法给骡马驴们铲蹄钉掌，那烫进蹄里的衬，就焊在里面严丝合缝，没有鞋不合脚那一说，更兼还有烧砖饮瓦、骟猪点瓜的好手艺，虽然没有良民证，慢慢地也在陶窑扎了根。有一回，他那疤脸娃吃了两圪瘩红薯来了劲，要和“五条腿的”大叫驴俩扳一跤，两条腿的孬那塔猴蛮圪瘩，硬是把那五条腿的大叫驴给撂倒了——原来峨嵋岭人把叫驴唤做五条腿，打那以后，没人再敢小看这个山东块孬那塔猴蛮圪瘩。此后河南济源府来了一群河南担，这群河南担在石娘沟的老后沟的配种站的老后头的老荒崖下打窑切堰，内中有个黑脸老聋，白天到涑水河岸盐碱滩里扫碱面，晚上熬成门墩碱，送给陶窑村人不要钱，会熟牛皮狗皮的他，将皮货编成搭背、排绳、套项、小鞍，送给各队饲养站不要钱，又有打铁的本事。王万田看这黑脸老聋还能在人前说几句，就给他按上大队贫协主任兼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官，但这官人有个毛病，张嘴必说娘的B，老是把娘的B挂在他那两片胡里巴茬的厚嘴上，好像不挂娘的B就不能开口说话了，对此，王万田批评过几回，他就说娘的个王支书，俺一定改这些毛病娘的B！
　　 村南头的过风楼一砖到顶，高大气派，是陶窑村大明洪武二十六年癸酉科举人任昂字轩斋捐资修建的，石雕横额上的“峨嵋浩荡”四字真书乃唐楷颜体，雍容华贵，庄重典雅，是举人老爷亲笔所题，在破四旧的文革运动中，红卫兵拿洋灰泥了改成“灭资兴无”四字狂草，那文革体的战斗瘦字，抡着胳膊踢着脚，远远看去像是一群叫化头们在打架。
　　
　　 四
　　 老远看见吉普车拖尘扬土的开来了，鼓手疤脸张就打起鼓，锣手通天炮就敲起锣，至于那些小鼓鼓们碎钹钹们，由学生娃娃胡敲胡拍就行了，不合鼓谱点数也能行，只要热闹红火就能行，那位年轻漂亮的音乐教师肖飞燕张起双臂打拍儿，那拍儿打得只想飞起来，给过风楼前添了一道人文的景，吉普车开到众人前吱的一声，头一躬，尾一撅，后面滚滚红尘涌上来，王万田和大队主任崔景荣、大队支委黄忠地等掂着碎步跑上去，拉开吉普车的门，吕世贤下车就喊社员同志们好！大家齐喊吕主任好！那吉普车打个穴，摁两声喇叭，算是和吕主任们告辞了，因全县十三公社只有两辆吉普车，一辆要供六个半公社干部用，所以吉普紧，司机忙。这辆吉普车是涑水县武装部在“民拥军，军爱民”的活动中，借给他们以示对学大寨运动的帮助，只是这车四面露风，开得快了呜呜做响，冬天里响声尤其大，司机说这就是四面楚歌了。
　　 泊池岸边黄家家庙的大院里，早已坐满等待开会的社员们，嗡嗡嗡的说话声，被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覆盖，要说话就得把声音抬得高高的——你说啥？！听不甚清楚！四周墙上满是红绿标语，浆糊与土粘不牢，有些被风揭起来，哗哗啦啦，翻翻扬扬，红红火火，使人觉得冬天都比夏天热，其中一条是“坚决奸灭资产阶级封资修！”秀秀就对石方说，你们民兵把字写错了，是歼灭不是奸灭。石方说看起来花花绿绿就行了，嚼那干啥，村里有几个识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