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麥背著手，站在田埂上，眼前的事實，讓他糾結的心情和艷陽高照的天氣形成強烈的反差，兒子已經(jīng)向他提出了對這剩下的5畝核桃地的規(guī)劃意見。從兒子那充滿自信的語氣里，居麥感到這次他又要輸給兒子了。
　　 兩年前，家里的10畝地原本栽的都是核桃樹，托合提向父親居麥提出，要把家里的這10畝核桃樹砍了種桃樹。
　　 居麥聽了兒子的話感到血液直往腦門竄，他實在搞不懂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想的。就拿自己的兒子托合提來說，把自家的牛托管了不說，還成天拿個手機到處亂拍，發(fā)到網(wǎng)上，說是能吸粉，掙流量。居麥不信這套，他也瞧不上，之初還教育過托合提。托合提根本不聽他的，他發(fā)脾氣，托合提就笑臉相迎，居麥就覺得自己打出去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沒辦法，兒大不由爹，反正對這個家沒什么影響，且家里主政的還是居麥，居麥也就不在過多的干預了。
　　 這次情況不一樣，而且很嚴重，這不是砍樹，這是奪權。這個家誰說了算？是他居麥，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居麥在這個家要有絕對的權威。家里這10畝地核桃樹，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樹齡，正是豐產(chǎn)期，年景好時一畝地核桃能賣一千元左右，不好時每畝也能收入六七百元。核桃收入不算高，但管理成本也低，再說，整個英博斯坦村家家戶戶種核桃，全鄉(xiāng)也是以核桃種植為主，怎么到托合提這一代就要砍樹不種了呢？瞎胡鬧。
　　 但是，砍樹這件事托合提說得很嚴肅，嚴肅得讓居麥想脫下鞋子拿鞋底子抽托合提，要不是老伴賽麗麥在一旁攔著，他是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托合提。
　　 “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聽一聽又不會掉二兩肉，你一把年紀了，血壓又高，可是要注意著點，不能瞎激動?！辟慃慃湆欲溦f。
　　 “他說的是什么話，村里家家戶戶種核桃，都這么過來的，到他這就不行了，就收入低了？種桃樹收入高，誰會種？他會種嗎？一天到晚不務正業(yè)，依我看，快點給他找個媳婦成家，分開了讓他自己瞎折騰去，我眼不見，還省些心了?！本欲溦f。
　　 自從托合提向他提出砍掉核桃樹改種桃樹后，居麥覺得兒子就像一只蒼蠅一樣，整天在他耳邊嗡嗡著，給他講種桃樹如何如何好。兒子的執(zhí)著讓居麥很無奈，他只有在賽麗麥面前抱怨，卻又被老伴嘲諷一番。
　　 “像誰？還不是隨了根，自己的種現(xiàn)在還嫌棄上了?！?br />　　 村里幾代人種核桃風平浪靜，村民每年收了核桃賣掉，手里就有了些現(xiàn)錢，核桃地里套種的小麥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糧，田間地頭，房前屋后，種點菜就夠一家人吃的，這日子就這么過來的，說不上富，但也沒有出現(xiàn)斷糧斷頓缺吃少喝的，平平穩(wěn)穩(wěn)地這樣過日子不好么？還要瞎折騰什么？
　　 居麥對兒子說給他聽的一些新名詞理解不了，他也不想理解，老理有老理的道理，自己一輩子都是按著老理過來的，隨大流，現(xiàn)在要改，居麥接受不了。兒子說服不了他，可是他也說服不了兒子，兩個人僵持不下，到一起爭執(zhí)的話題就是一個砍與不砍。賽麗麥中立，誰也不幫，也沒法幫，父子倆都是犟種，還是讓子彈先飛一會兒的好。
　　 托合提從地區(qū)職業(yè)技術學院畢業(yè)后，聯(lián)系上了同村好友賽皮丁。賽皮丁一直在山東做生意。托合提來到山東，賽皮丁帶著他到處游覽，托合提開了眼界，思想活泛起來。在山東跟著賽皮丁干了兩年，托合提還是決定回到村里，他認真思考后認為，自己的村子地處城郊，現(xiàn)在的小城鎮(zhèn)化建設使村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里人一有空閑都喜歡往農(nóng)村跑，村里是以核桃種植為主，但是如今的這種種植結構已經(jīng)不能適應眼下的發(fā)展需求。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構，因地制宜發(fā)展鄉(xiāng)村休閑旅游，把核桃樹改種成果樹，吸引城里人來游玩，體驗田園采摘的樂趣，還可以開展各類親子活動，托合提還一直在拍視頻圈粉，目的是為今后果園發(fā)展起來后搞直播，線上線下同步進行。托合提對自己的規(guī)劃充滿了信心，所以他認為回到村里發(fā)展更適合他。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向父親提出了自己的計劃，卻遭到了父親的堅決反對。父親的這個堡壘能否攻下？托合提想到了母親賽麗麥，他要先把母親爭取過來，爭取了母親的支持，拿下父親只是時間問題了。
　　 托合提的這招很有效果，有哪個母親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托合提給母親認真講解了自己的規(guī)劃，他說：“我也是為這個家考慮，我從山東回來就是要在村里做一番事?，F(xiàn)在時代變了，看村里的年輕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就近創(chuàng)業(yè)，有的搞起了多種經(jīng)營，您的兒子怎么能比別人差？您一定要支持自己的兒子，幫我做通父親的工作?！?br />　　 賽麗麥心疼自己的兒子，看著充滿朝氣的托合提，她內(nèi)心涌起一股酸楚，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己老了，今后是屬于年輕一代人的，一代一代人就是這么過來的，這是誰也無法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作為父母，賽麗麥認為應該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她決定幫兒子一把。
　　 賽麗麥對兒子說：“你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道，想完全說服他很困難，如果你們都能各退一步，這事就好辦了，兒子，有時候退一步前面的路就會豁然開朗?！?br />　　 托合提似乎明白了母親話里的意思，又似乎沒明白，可以確定的是，母親答應了幫自己去做父親的工作?？墒沁@退一步母親又是什么意思？托合提不得其解。
　　 晚上，賽麗麥把燒好的洗腳水端到居麥跟前，讓居麥洗腳。天氣回暖，居麥的老寒腿好了許多，再用熱水燙一下腳，腳底的經(jīng)絡暢通了，渾身都舒服。
　　 居麥把沙發(fā)靠墊放到腰后面，斜躺在沙發(fā)上。賽麗麥收拾完家務活，也在一旁坐下說：“聽說普恰克其鎮(zhèn)有個年輕人在國道邊搞了個‘小三亞’，在大棚里種了些熱帶植物，吸引了很多人去玩，火得很，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得了！”
　　 “瞎折騰，兔子尾巴。”
　　 “咱村的巴圖在縣城開網(wǎng)絡公司，現(xiàn)在還搞什么網(wǎng)絡直播帶貨，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這些個年輕人，都不簡單，你說，要是咱兒子今后也能干成一番事業(yè)，當個大老板，咱倆就在家享清福了?！?br />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指望著他，也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你想說什么我知道，用不著跟我在這繞彎彎?！本欲溨苯亓水?shù)卣f。
　　 賽麗麥聽老伴這樣說，也就直奔主題了，把話說開了也好。
　　 “現(xiàn)在時代變了，兒子有些想法，我們要支持，看村里的年輕人哪個不是想著法的掙錢？兒子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是好事，比在家無所事事的好?！?br />　　 “他的想法不靠譜。咱家的核桃樹正是盛果期，砍了可惜，全村都種核桃，就顯擺著他愛出風頭，這事沒得說。”
　　 “死老頭子，跟你好好商量你還上臉了！他是不是你兒子？你不支持他你想支持誰？兒子想干事不容易，要不兒子和賽皮丁在山東就不回來了，現(xiàn)在回來發(fā)展你還攔著不讓，你這是要把兒子逼走你就高興了，你就不能退一步，等你老了走不動的那一天，看誰管你？”
　　 居麥見老伴賽麗麥要發(fā)脾氣，他心里不忍，老伴身體不好，再氣出個好歹，那這個家就熱鬧了，怕到時嫁出去的兩個女兒也會回來拿他是問。兒子提出來的種桃樹的事，他也不是沒考慮，只是一次砍掉10畝地的核桃樹讓他實在心疼，可是他一時也沒有想好怎么辦，這事就一直僵持著。今天老伴提出這事，他想著能否商量出個辦法，這事總是要有個結果的。
　　 “哪你說怎么辦？”
　　 賽麗麥聽居麥的口氣有所緩和，她知道時機成熟了，她能理解老伴的心情，一次全砍掉老伴接受不了，那就折中一下，這樣對家里來說也把損失降到了最低。賽麗麥說出了她的想法。
　　 “兒子想干事業(yè)我們做父母的一定要支持，一次砍完風險也大，不如這樣，這次你們父子倆各讓一步，先拿出來5畝地讓兒子試著種桃樹，這樣穩(wěn)妥些，你看呢？”
　　 居麥聽了賽麗麥的話，不得不佩服老伴想出來的這個辦法高明，雖然心疼那5畝地的核桃樹，但和兒子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他能感覺到這次兒子是鐵了心的要做這件事，真要鬧起來還不是讓外人看笑話，不如借坡下驢，按老伴提出的辦法，這事也算有個結果。
　　 果然，第二天，賽麗麥把這個辦法跟托合提一說，托合提考慮了一下，也同意了，因為農(nóng)時不等人，再不砍掉核桃樹定植桃樹就要錯過時節(jié)，又要耽擱一年。托合提有自己的打算，他謀劃著兩年后等他現(xiàn)在的決定被驗證是正確的時候，他要用事實再把剩下的5畝地拿下，到時父親還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他？
　　 事情按照托合提原先的計劃順利發(fā)展。桃樹采用嫁接和精選的優(yōu)質(zhì)品種，實現(xiàn)了第二年掛果，第三年見效益。再加上托合提通過網(wǎng)絡直播，已經(jīng)吸引了不少客戶和縣城的人在花開季節(jié)來看桃花和游玩。而這些變化，居麥都看在了眼里。
　　 居麥預感到托合提遲早要和他談剩下的核桃地的事，果不其然，元宵節(jié)剛過完，托合提向居麥正式提出了今年要把剩下的5畝核挑樹砍掉種果樹的規(guī)劃。托合提計劃是再種3畝地櫻桃和2畝地貢梨，這樣既增加了品種，又錯開了采摘期，延長游客在果園的停留時間。
　　 對于托合提的提議居麥沒有馬上表態(tài)，也沒有像托合提兩年前第一次向他提出砍樹時的斷然拒絕，如果說第一次托合提給他介紹果園建設規(guī)劃時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輕蔑和拒絕，那這一次托合提再一次提出他的果園規(guī)劃，居麥內(nèi)心由第一次單一的拒絕變得復雜起來。
　　 連續(xù)幾個晚上，居麥躺在床上，失眠了。賽麗麥問他怎么了？居麥說：“晚上吃多了，肚子不舒服?！?br />　　 賽麗麥不再說什么，她十分清楚，老伴是在心疼那剩下的5畝核桃樹。自從兒子提出把最后的核桃樹砍掉后，居麥就顯得心事重重，他沒答復兒子，但不等于不答復兒子，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賽麗麥沒有戳穿，是給老伴留面子，她相信老伴能想明白，父子間的問題還是他們自己解決的好。
　　 這兩年兒子把桃園管理的很出成效，加上林下養(yǎng)殖，收益期比原先設想的提前了很多，而且收益還很不錯，今年是第三年，桃子要大量掛果，算下來托合提的1畝桃樹的收入頂居麥的3畝核桃。服不服氣，事實就擺在那里。新一代年輕人的成長，就像一個巨大的浪頭，已經(jīng)把像居麥一樣的很多人狠狠地推向岸，重重地拍在沙灘上。
　　 居麥不得不承認，他和兒子的分歧，已經(jīng)不是這10畝地種什么，而是他這一代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何向下一代人順利交接的問題。這是規(guī)律，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規(guī)律，不同的時代不同程度地助推著這個規(guī)律，以人為主體以事為載體在這個時間軸上或長或短地存在著，輪換著。
　　 這天，居麥一大早來到地里，柔和的陽光灑滿桃林，照著桃樹，也照著居麥，還照著5畝桃林傍邊的5畝核桃林。麻雀在樹林里嘰喳跳躍。林下托合提養(yǎng)了5000只土雞，桃林里雞飛鳥叫顯得生機盎然。
　　 居麥在核桃林里緩慢地走著，這樣的步伐不是在悠閑地散步，而是他在向這些核挑樹作最后的告別。兒子的想法是正確的，他已經(jīng)想通了，他要支持兒子，不僅支持兒子搞果園采摘，他還要把家里的決策大權也交給兒子，今后這個家就由托合提來當。
　　 一切都釋然了。居麥甩掉披在肩上的上衣，從背后取出別在腰上的砍刀，舉過頭頂揮刀砍向核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