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魯】狀元橋(小說)
這不知是哪朝的事。
某縣,名清風(fēng),詩書仁義之鄉(xiāng),飽學(xué)之士多比麻林??h中一座古橋,橋面長年累月人走,光亮可鑒。橋身水淋淋,蘚蕨長滿,橋下,白茫茫的水霧升騰彌漫,深不見底。旁邊古林,參天大樹遮天蔽日,林間陰冷徹骨。古林里,孤零零一座古廟,廟上,插一支經(jīng)幡,彎繞飄飛。橋頭,立一座花崗石新碑,碑上新刻大紅遒勁字體,是:狀元橋。出得古林,是一二等溫柔富貴之鄉(xiāng)。
這天午時,天上一輪白日照看人間,林間,草木斂聲,蟬聲聒噪。忽地,遠(yuǎn)方隆隆聲起,不一時,狂風(fēng)大作,樹歪草伏,天昏地黑。一聲乍雷驚起,大雨,傾盆而下,啪啪啪啪爆響。
古林,像黑森森的高山,山里,插一桿白色旗桿,那是孤廟里,站一白衣書生。
古道上雨中,二人向古廟奔來。
二人逶迤走進廟里,衣服緊貼,雨水順著身體直往下淌。
突然,二人中后面的后生伸長手指,驚叫道:“大,大人,他,他……”
官人,五十多歲,陰冷堅毅。官人看著古道,冷冷說,“進城去,拿套干凈官服!”
后生咽了話,縮著頸子,一出廟,便消失在了雨中。
廟外,古林,颯颯颯颯。
官人嘴角下墜,如墜了兩只沉重水桶。
白衣書生開口,“這便是人人愛戴的聶知縣?”
官人巋然不動,“我找了你四十九天!”
“找我何干?”
“今科皇考,你不能去!”
書生仰天大笑,笑聲和著風(fēng)聲雨聲,透出古林,“哈哈哈,哈哈哈,好個衷心的知縣。清風(fēng)縣六年里出兩科狀元,兩任知縣連升三級,雞犬升天。到這一科,狀元又出本縣,大人有領(lǐng)不完的獎賜,跪不完的皇恩。聶官人剛剛過橋,難道不曾見御賜紅字?”
“今科你斷然去不得!”
白衣書生一聲冷笑,瞬間把這古林冰化:“我自中我的狀元,干他人何事!將這皇帝老兒的科舉考翻九九八十一回,方解我胸中怒氣!”
刀背顴骨,刀鋒眼神,官人用鋒稍凌厲地削白衣書生,轉(zhuǎn)頭看雨。
沉默,沉默是此時的古廟。
“古柏村,官人可記得?”白衣書生說。
“今日從古柏回?!?br />
“一個童生,窮困潦倒,受盡世人冷眼,從滿頭黑發(fā)一直考到一頭白雪,七十二歲都未考中,陰郁而死,可記得?”
“古柏人氏。”
“書生便是!”
官人身體一震。
“我一生科考不中,無人理我,不堪嘗完,污辱吃盡,這世里,才中了兩科狀元,累得大人連月來尋,”白衣書生冷笑一聲,“今科皇考,我再附得那考子真身,縱筆金鑾寶殿,其他仁人志士,去爭榜眼探花吧!”
官人轉(zhuǎn)過臉來,盯住白衣書生模糊但俊郎的臉。渾黑中,知縣顴骨突起不斷,“仁義二字,先生可知?”
書生道:“我飽讀圣賢,其理不過仁義二字?!?br />
官人厲聲道:“既知仁義,焉何只顧自己?”
書生不應(yīng),身體一震,兩手垂了下來。
官人道,“一地連奪三科狀元,幾時會有?我得朝中私信,言圣上已有分曉,待水落石出之時,便是清風(fēng)縣尸填溝渠之日,我之性命如草芥,一縣蒼生有何罪過,竟遭此大戮?”
官人將“何”字念得萬鈞重,緊緊盯著白衣先生。書生閉眼,咬緊牙關(guān),渾身發(fā)抖。
“飽覽圣賢,考取功名,不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為往圣繼絕學(xué),先生因一人之怨,致如此生靈荼毒,仁義安在?先生所讀為何詩書?先生何以在這山中作鬼?”官人越來越激憤,大張兩手,書生昂然而立,似乎越來越小,官人,在包圍書生。
雨聲,小了,柔和了。
官道上,有人遠(yuǎn)遠(yuǎn)喊道:“聶大人,官服來也!”后生跋涉而來。官人背兩手,看向天空,忽地,一股旋風(fēng)自廟中起,向空飛遁,官人一轉(zhuǎn)頭,已見廟內(nèi)空空蕩蕩,只聽一聲“罷了”遠(yuǎn)逝。
雨駐了。天上黑云散開,裂開一道金縫,一道紅彤彤的金光射了出來,射入古林,古林中,鋪開道道金甸。官人,穿好干凈官服,在光芒中出得廟來,屹立在澄澈的天宇下,像一個圣人。
清風(fēng)縣官衙上,大匾高懸,上書楷體剛正大字——“明鏡高懸”。
今科皇考,正式放榜。
第一日,官人在官衙訓(xùn)誡政府公事。
第二日,官人在衙門審訊牢獄訴訟。
第三日,官人在衙門伸張教化之義。
第四日,正午時分,狀元橋那方突然響起隆隆蹄聲,一隊快馬飛來。待快馬戛然止在清風(fēng)縣官衙外,馬下,官人早領(lǐng)著一眾官員跪了一地,肅穆之中,御使京音尖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清風(fēng)縣學(xué)子應(yīng)殿試一甲第一名賜進士及第……”
快馬隆隆蹄聲漸漸消失,官人從地上站起來,仰頭望蒼天,顴骨高突,兩頰冷硬,如生鐵,官帽顫抖,似被嚴(yán)寒所迫。官人,埋下頭來,雙手抱拳朝天,禱拜一下,就發(fā)出一聲渾濁的聲音——“仁義!”禱拜一下,就說一次,再往下禱拜,兩手就從天上插向了大地,官人一頭栽了下去,癱在地上。
三月過后,已是秋季。
這天,一輪紅日高懸,清風(fēng)縣萬人空巷,狀元橋卻人頭攢動。
所有人犯,都有結(jié)果:三科狀元,三任知縣,并縣內(nèi)、府州數(shù)任教育僉事,一應(yīng)人等并他們家中所有老小,滿門抄斬,包括聶知縣家中佝僂白頭的,抱在襁褓中的,五六萬人口,刑刀鈍了無數(shù);聶知縣,從獄中提出來,披頭散發(fā),盤頭枷鎖鎖著,游走狀元橋,再回清風(fēng)縣棄市。
狀元橋上,人潮如蟻,忽地騷動起來,前頭有人大嚷:“跳橋了,跳橋了!”只見差役在地上往起掙扎,官人瘦骨嶙峋,戴著盤頭枷立在橋沿上,像電線上歇的一只小黑鳥,橋下,白色水汽漫上來。官人背心上一個大黑“囚”字,回過頭狠狠地用雜草般亂發(fā)底下深凹成兩個黑洞一樣的眼睛斜睨了一眼人群,詭異地一笑,在差役抓他竹竿一樣的兩腿之前,他縱身投了下去,墜進水霧中,往下翻,然后,他消失在了水霧中。人群又往兩頭倒去,只見古林騰起白色濃煙,一股烈火包了古廟嗶嗶剝剝燒得紅透,古樹,也被點燃,四下嗶嗶地響起來。古廟,訇地中開,一塊紅通通的圓石滾將出來,直奔狀元橋而去。那紅石,撞上花崗石碑,石碑崩裂而倒,碎塊飛濺出去,驚得眾人抱頭尖叫遁逃。紅石飛到高空,好似兩個紅日高高在天,紅石直直往下墜砸在狀元橋中央,狀元橋,訇然斷了……
后生,痛哭依水苦尋幾日,在百十公里外一截枯死古樹邊,撈起發(fā)白知縣,剝開枷鎖,把他埋在山中,壘起一座小圓墳。后生,在墳前灑淚跪拜而后,從此不知所終。墳前松柏,虬勁蒼桑,那以后忽的疊葉生枝,青翠欲滴,巍峨雄壯,漸至高盛超過其他松柏?zé)o數(shù),睥睨周圍。有一個樵夫,說他曾一次看見,那墳前立著一個白衣飄飄的書生。
狀元橋,從此絕了人跡。苔蘚藤蔓,瘋長蔓延,掩沒了兩道斷橋,又從斷橋上長長了的吊了下去,直吊到了那水霧中去,狐鳴鴉叫,成了絕境。
白衣書生,轉(zhuǎn)世來到了如今,變成俊秀青年,或男或女,連年考中清華北大,不去就讀,反復(fù)再考,每年獲得巨額獎金。地方官員,喜笑顏開,互相稱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