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有些長，時間卻有些短。我站在土橋街那條深巷子里，用短短的時間去想念過去漫長的歲月，忽然聞到了一陣青柚的香味，是雕花蜜餞的香味。我竟然不知所措，有時候人在面對渴望已久而又突然唾手可得的東西時，那種驚喜的心情總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能任憑心跳細細碎碎地敲打著突如其來的激動和幸福感。
　　 是的，一陣幽襲而來的柚香，讓我的喉鼻之間瞬間有了一種哽咽。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的音容笑貌總是經(jīng)不起歲月的銹蝕，能經(jīng)得起歲月銹蝕的，只有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文化和精神，無論時代怎么變遷，物種怎么繁衍，一些沉淀下來的精華部分，總是在歲月和風(fēng)雨的洗禮下，顯得程亮程亮的，有一種暖和人心的熱度，有一種晃人眼睛的光度，雕花蜜餞，又何嘗不是？
　　 我從小就熟悉這種味道，青柚的味道。只是因為冗長的生活，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里，忘記了土橋街的巷子和巷子里青石板的踏痕上記載的那些人生萬象。土橋街的舊時光幽深悠長，街上婆婆和她的妹妹坐在窨子屋的門口，拿著鋒利的柳葉小刀，在拳頭大小的青柚上雕雕劃劃，動作輕巧熟練，小拇指微微上翹，不一會兒就能將一個尚未成熟、皮色青綠的柚子雕成美輪美奐的空心罐子。罐身和罐蓋或者龍鳳呈祥，或者花香鳥語，或者蟲爬走獸，圖案無一不是活靈活現(xiàn)，仿佛輕輕一碰，它們就能蹦到你的面前來。我深深地吸著被刀尖挑撥出來的青柚液香，眼睛發(fā)出賊亮的光，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那喉嚨上下走動的聲音，立刻驚得街上婆婆和她的妹妹轉(zhuǎn)過臉來，然后相互一笑，心領(lǐng)神會了我的饞意。我的腦海馬上跳出了以往偷吃蜜餞被捉現(xiàn)場的羞慚，只好使勁憋住餓相，涎著臉問街上婆婆什么時候下鍋放糖煮熟，什么時候曬干，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起身進屋用手抓著一捧往年收藏的蜜餞來，有冬瓜條的，有橙片的，有西瓜皮片的，這些條條片片形態(tài)各異，有飛鳥展翅，有蝴蝶對舞，有蝦兒嬉戲，有鯉魚躍水等等，可是我不知道那是藝術(shù)。包括街上婆婆，也不知道自己雕刻制成的蜜餞是一種文化瑰寶，接到手中，就往嘴里送，使勁用幼小的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常常惹得母親投來一陣無奈的目光。街上婆婆勾頭看著我一頓狂啃的樣子，總是憐惜地看著我笑，那笑容完全是一片寵溺之意，完全將我融進了幸福的蜜罐里。
　　 雕花蜜餞，在我們靖州城是一種待客的茶點。家里來人來客，首先要遞上的是一杯蜜餞茶，主客閑談似乎都在那一杯熱乎乎的蜜餞茶里。大人們用小茶匙輕挑蜜餞的動作，看起來優(yōu)雅舒適，也許這就是母親經(jīng)常說的城里人氣質(zhì)，而我們這些孩子，自是不喜歡那一杯熱水的，街上婆婆也明白我們猴急好吃的本性，每一次都是捧出一大茶盤來，讓我們用手拿起往牙間送。于是，一陣嘎嘣嘎嘣的聲音響起，那種堅硬和柚香，吃在嘴里，真的是很愜意的事情，即有聲音的快感，又有味覺的享受，常常惹得長輩們一陣歡快地笑。窨子屋，從來就是這種笑聲的來源，小時候因為家中貧窮，我所有的快樂和幸福，就是跟著母親去城里走親戚，其實心里的目的一直很單純，就是覬覦街上婆婆那雕得栩栩如生形態(tài)萬千的蜜餞，咬在嘴里，生活是一種沁甜的滋味，是一種柚香彌漫的快樂在身體里上下跳竄的感覺。
　　 聞著這絲絲縷縷傳來的柚香味，我的眼眶突然感覺很熱，原來街上婆婆早就不在這條深巷子里。白色斑駁的窨子屋磚墻，幽藍的一線天空，偶有蒿草的影子晃動，時代的變遷和小城的繁華完全淹沒了那些泛黃的舊時光。我走在翻新的青石板路上，突然看見有一條小巷的兩墻之間，一個個碩大的簸箕懸空擺放，陽光透過形態(tài)各異的雕花蜜餞順著竹篾的空隙流瀉下來，輕柔地撫摸著我經(jīng)年已久刻印在額頭的念想，還驚喜地夾雜著一股股柚液的香。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慢悠悠從渠江碼頭拾級而上，右手提著一桶清洗干凈的被單，一抬頭看見我站在巷子出口的上方，氣喘吁吁地用靖州街上的方言跟我打招呼：“妹幾，可以幫我提哈這個桶咩？太重噶！”我連忙跑下臺階接過她手中裝滿被單的桶子，跟著老太太走到她家的屋檐下，幫她把被單晾曬在墻邊的竹竿上以后準(zhǔn)備離開時，老太太叫住我：“妹幾，進屋來喝杯蜜餞茶?！蔽倚α诵Γx絕了她，誰知道老太太竟然直接拉起了我的手，硬是將我推進了她家的客廳，叫她老伴泡了一杯蜜餞茶出來，同時還端出一大茶盤清洗過的水果，我用茶匙輕輕挑著一朵蜜餞，是一只小鳥在枝頭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可愛極了，老太太見我研究半天舍不得下口，忙說：“這是今年的新貨，是我小女兒前些天才雕出來曬干的，很好吃，快嘗嘗?！蔽矣行┎缓靡馑?，猶猶豫豫地將那小鳥腳下的枝條輕輕咬下來，一陣青柚的香和軟軟糯糯的甜味瞬間進入喉鼻，味道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熟悉，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以往生吃蜜餞的情景。
　　 此刻，雕花蜜餞離我如此近，那嘎崩嘎崩嚼在嘴里的聲響卻如此遙遠，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在這一杯熱茶中找到那種布滿全身因簡單而快樂的戰(zhàn)栗感，內(nèi)心雖有些黯然，卻也為這種不期而許的偶遇感覺欣慰，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世事如何變化，至少雕花蜜餞的技藝還在，這種精巧細膩的雕工文化傳承還在。
　　 見我如此迷戀蜜餞茶的味道，老太太在我離開時硬是塞給我一包雕花蜜餞片兒。我回家打開一看，在那一堆雕花片兒的中間還放有一個美輪美奐的小柚蜜餞罐子，我感動萬分，一次小小的提桶之恩，竟換來老太太如此貼心盛情的回報，也許，歲月靜好放在此時就是進屋一杯蜜餞茶以禮相待。
　　 現(xiàn)在想來，這次土橋街之行，我懷念的不僅僅只是街上婆婆，我懷念的也是一種簡單快樂的幸福生活，是雕花蜜餞美如長詩一樣的柚香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