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獎】為有源頭活水來(散文)
今年年初,聽說方義成老師的回憶錄《崢嶸歲月》出版了,我作為他的弟子,自是高興。我讀過許多人的傳記和回憶錄,卻沒有讀過一本自己老師的回憶錄。方老師一生為人師,他的求學、治學、教學,經(jīng)歷了怎樣的風風雨雨?他一生的歲月里掩藏了多少可供我滋養(yǎng)靈魂的養(yǎng)料?這是我的未知世界。我立馬給方老師電話,祝賀并渴望能盡早讀到《崢嶸歲月》。其時,方老師住在湖北孝感市,我寓居在嶺南,彼此相隔一千多公里。他的聲音遠隔千山萬水,當它翻山越嶺抵達我的耳際時,仿佛珠落玉盤,脆生生的。這哪是一個古稀老人的語音風度啊。方老師是數(shù)學老師,在他的所有學生中,我一直都是混沌的,像怕毒蛇一樣膽寒于數(shù)學的艱澀、古奧,一生都是如此,從來不曾開化過。好在他還記得我的聲音,但他多少有些詫異,畢竟我非他的得意門生啊。我敢說,他絕不會因為我的電話拜訪,感知到一個寂寂無名的學生對他經(jīng)年的膜拜、崇敬、景仰,但他至少會覺得一份被學生牽掛的溫暖。
四月初,部分受益于方老師教誨的學生從山南海北趕赴武漢,為方老師《崢嶸歲月》的出版發(fā)行慶賀,同時也再一次感受他的恩情沐浴。四月二日晚,我披著南國的暮色輕車北上。夫人見我一臉喜色,她說,你這不是挺進中原,像是蓄謀已久的朝拜。也是,方老師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所知道的他的點點滴滴,從未在歲月的煙云中散去。所以,我自然覺得這一千多公里的一夜星程,就是一場朝圣之旅。
十年前,在汈汊湖畔的一家酒肆跟方老師揖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一別十載,方老師該是皓首如雪了,興許腰彎了,背也駝了,那智慧的眸子也許還有云翳遮繞。又有誰敵得過時光的磨蝕呢?詎料,他還是一頭黑發(fā),也不覺得稀疏,間或夾雜著三三兩兩的銀絲,散發(fā)著冷冷的清輝。頭發(fā)只是比早先短些,近似板寸,反倒覺得矍鑠。他的腰桿筆挺筆挺的,笑聲一如過去的爽朗、灑脫。清澈如水的目光,冷峻、沉靜,似乎還悠悠流淌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孤傲。
方老師與我同屬于一個生產(chǎn)大隊,他屬前方灣,我屬后方灣。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享譽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秀才了。我那地偏僻,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少有人接受嚴格意義的現(xiàn)代教育,稍有文墨的人,大多出自舊時的私塾學堂。在人們還在為某個鄉(xiāng)紳的學識津津樂道時,方老師已經(jīng)是孝感師范學校(現(xiàn)湖北工學院)的學生了。聽大人們說,方老師自小聰慧過人,日后必成大器。
半個世紀過去了,他的學生中,有官至廳級的國家公職人員,有漂洋過海的科學家,但在他這一茬的人當中,還沒有誰的學識、見悟能與他比肩并論。此刻,我無法揣摩當初方老師作為當?shù)氐谝粋€進入現(xiàn)代師范學校的心路歷程,但那份求學的艱辛、快樂,我是有情感體驗的。彼時,交通阻滯,尚無舟楫之利,孝感師范遠在兩百里之外,田塍、野徑、荊棘叢生的崗丘小路,需要他用稚嫩的腳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丈量這最初的人生孤旅。其中饑腸轆轆的困頓、風雨雪霜的滋味,誰能體味?只有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遠行,意味著離別。離別,對于有故鄉(xiāng)情結的人,他的每一步都是別樣的回望,每一次的步履中,都預設著回饋和反哺的欲念。三年后,方老師揣著一本紅派司,義無反顧地回到了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他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破敗的校舍,為數(shù)不多的學生,粗飯淡菜,這極其茍簡的日子,也許并沒有給他帶來失落。他本就是窮苦出生,大背景下的苦難不會讓他趴下。此刻,我倒是相信,那時刻,鄉(xiāng)間荷塘的蛙鼓,天幕之下皎潔的月色,魚翔淺底的野趣,必定會讓他覺得這詩情畫意場景,未必不是孵化理想的心念之地。
必定!必定!方老師是有詩才的。
故鄉(xiāng),成了他教書生涯的起錨之地。
我很榮幸。我的初中、高中階段,他都是我的數(shù)學老師。遺憾的是,我短于數(shù)學思維,一直愚鈍不堪,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他的崇拜。但我的崇拜并非始于他縝密的數(shù)學邏輯思維。起初,我的崇拜是原始、純粹的精神景仰和感官享受。我一直害怕上數(shù)學課,怕他當堂提問于我的口答和演算給我?guī)淼碾y堪,但內(nèi)心深處卻又藏著一個魔鬼,渴望他能走進課堂。我太迷戀他上課的激情了,話劇般的抑揚頓挫、眉飛色舞,那海濤般洶涌過來的語音,像節(jié)拍有致的唱腔,悠悠揚揚地一拐后,又突然收腔降調(diào),仿佛在密林深處尋覓、捕捉一尾黃鸝。
他上的是數(shù)學課,我卻把他的數(shù)學課當做成一出舞臺劇。別人讀數(shù)字,讀符號,我卻在讀情景,讀他的風采。
我想,這是吟哦唐詩宋詞的情態(tài)??!他若是一個語文教師,山川河流、飛禽走獸、風花雪月,他的性情定會賦予它們生命的活性,李白們也會在他的激情中飄然而至,把那些僵死刻板的平仄,幻化成一股股清冽的甘流,浸入每一個學子的心田。
這一天終于來了。語文老師李甫生請假了,方老師做了我們幾天的語文教師。那天,他走進教室,說是臨時受命,客串幾天。我喜之不勝,也有幾分新奇和疑惑。教授語文,方老師該是跨界了,他在這塊陌生的領域,未必也是輕車熟路?若是,他能從枯燥的數(shù)理中走出來,把我們引領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講的課文是《三口大鍋鬧革命》。這是一篇有著鮮明時代特色的課文,講述的是遼寧一幫沒接受過正規(guī)科學教育的街道工人,不信邪、挑戰(zhàn)權威,用三口大鍋熬制工業(yè)瀝青的故事。沒有詩情畫意的文本,沒有個人情感的鋪陳,通篇都是干巴巴的說教式文字,方老師該如何演繹呢?
他獨辟蹊徑,沒有慣常的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寫作特點。他繪聲繪色地講熬制瀝青的過程,講為什么熬、怎樣熬,講熬制的場景和細節(jié)。整整一節(jié)課,他沒有讓我們翻書閱讀,沒有點名回答問題,但我卻聽得如癡如醉,那油鍋旁邊揮汗如雨的工人仿佛就在我的身邊,我似乎就看見了油鍋中翻滾的黑黢黢的氣泡和輕飏而上的蒸汽。后來,我也做了教師,也客串過語文教學,我聽過上海錢夢龍、遼寧魏書生等語文教學大師的語文公開課,他們分別是享譽中國中學語文教學的“南霸天”、“北霸天”,但唯有方老師的這節(jié)語文課讓我終生難以忘懷。直到現(xiàn)在,我都極為排斥語文老師“時代背景”、“段落大意”這種剁肉式的教學方式。語文教學貴在培養(yǎng)學生的語文思維能力、理解能力、語言表達能力,一篇上好的的文章,斷不可以像屠戶那樣作肢解式的解讀。方老師的這節(jié)課也許無法應對以升學為目的的教學模式而被歸于另類,但作為對一種呆板傳統(tǒng)的反叛,應該是有進步意義的。雖然沒有刻板的師生互動,但又有誰能否定他的講授中,沒有師生的情感呼應和精神照應呢?
我讀高中時,因了老師的錯愛,做了學習委員,但數(shù)學依然是我的劫數(shù)。一天,我到老師辦公室交作業(yè)本,聽見方老師在與老師談數(shù)學的邏輯美。我甚是詫異,對數(shù)學深惡痛絕的我,從來就沒聽說過數(shù)學還有一種美麗,但我卻是不敢懷疑這種邏輯美的存在的。不敢懷疑,不是對數(shù)學的無知和尊重,而是對方老師的誠服。及至后來,在襄陽市新開張的圖書館,我偶遇過一場《數(shù)學美》的專題講座,始知數(shù)學之美,美在它的統(tǒng)一性、對稱性、簡單性。這“三性”我至今都懵懵懂懂,更不知所以然,但它于我,卻是我走近方老師的一道心階。
美,無處不在,一直都在萬事萬物之中。方老師有一顆容納萬物之美的心。
鬼使神差,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我和方老師成了華中師大的同學。他攻數(shù)學,我混地理。我住六號樓,他住四號樓,同在一個食堂出入,近距離的接觸,使得我有幸認識了他的另一種風采。他的琴棋書畫幾臻藝境,琴心可鑒,藝膽赤磊。課余時,常有他的琵琶、二胡聲帶著桂花的香韻穿過我們的窗欞。我的室友說,這清澈、明麗的琵琶聲,會讓人想到白居易的著名詩句“大珠小珠落玉盤”。我說,這是我中學的老師演奏的。室友們莫名的驚詫,似乎在說,一個盛產(chǎn)茅草、魚蝦的偏野之地,何以會生出這長于古典音樂的奇才?我們宿舍樓的西側(cè)有一片蔥蔥郁郁的竹林,常有人在里面拉《二泉映月》。我的同學說,這人沒有你的老師拉得好,這人的二胡曲只是聲音,沒有你的老師二胡演奏中的悲情和蒼涼。恰恰如此,這正是演奏者的心性、悟性賦予音樂的美感。我由此而得意萬分。
那時,每到重大節(jié)假日,學生宿舍門前都會有以系為單位刊出的黑板報。所有的黑板板都是以文字為主款,由詩歌、散文、政論拼湊而成,唯有四號樓前的黑板報獨樹一幟,通版國畫。這都是方老師的傾情之作,一時梅花,一時牡丹,或者荷花。那時,華中師大尚無美術專業(yè),但不乏長于書畫的高手,但沒有誰能用廣告色在黑板上花出牡丹的富貴、梅花的氣度、荷花的的高潔……面對同學們的贊美、欽羨,我都在想,一個人才情、才藝的生成,除了良好的稟賦,他要經(jīng)歷過多少對于職業(yè)精神的認知、磨礪,才能抵達精神的自由王國呢?方老師的多才多藝,固化了我對教師的知悟——一個教師精于專業(yè)、成于授道,固然值得尊敬,但是,一個教育者多幾種文化手段,豈不是又多了一種教育的力道?如果說教育是一道數(shù)學題,文化理該是所有教育科目的公因式,所有的教師都應該用文化讓自己的內(nèi)心豐盈起來。方老師一生遨游在數(shù)學王國,卻又在跨界的文化實踐中卓爾不群,正是基于自身文化自信的心理支撐。
我一直是憐恤方老師的。他上大學時,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夫人是農(nóng)村婦女。大學畢業(yè)后,他放棄了留校做專業(yè)雜志編輯的機會,像當初回到故鄉(xiāng)做鄉(xiāng)村教師那樣,又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家鄉(xiāng),供職于一所教師進修學院。其間,發(fā)表于海內(nèi)外的幾十篇專業(yè)論文、撰寫的幾本專業(yè)教材,受到了業(yè)界好評,退休后,又受聘于北京、深圳等地的幾所高校任教,而且好評如潮。但是,在我心里,他應該有更大的成就。我不敢說,他應該、或者必然要成為學界泰斗,但至少應該有更大的建樹。庸常的日子中,夫人的農(nóng)轉(zhuǎn)非、再就業(yè),多子女的教育所帶來的困頓,以及人事格局中的紛紛擾擾,無疑是他繞不過溝溝坎坎。他也是凡身肉胎,他無法回避煙火日子中的勞頓、旁騖,生活中的瑣屑牽扯了他行走在數(shù)學王國的腳步。一簞食一瓢飲的瑣屑稀釋了他本該賦予數(shù)學王國的殫精竭慮。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面對一大幫博導、教授,除了對師弟師妹的由衷祝福,會不會有一絲失落呢?我不敢妄加猜測,但我想到了輸和贏的博弈。人生的際遇就像一本書,出生是封面,死亡是封底。我們無法改變封面前和封面后的事,但書里的故事我們可以自由書寫。方老師在這本人生巨著中,他用他的執(zhí)著、隱忍,讓這本書具有豐厚的正文。方老師沒有輸給誰,若說輸了,他是輸給了體制,輸給了本該屬于他的卻又與他擦肩而過的那方大舞臺。他像一頭牛,一直都在重軛前行,他無法像年輕的師弟師妹們輕裝而行。但是,歲月沒有辜負他,他也沒有愧對歲月,一生的職業(yè)征程中,他贏得了同事、學生們至尊、至誠、至善的褒獎,他在兒女的成就中,享受著滿當當?shù)闹愀?。他是一個智者,斷不會因為或許存在的的缺憾而悵然。
在武漢的“回饋師恩”懇談會的前夜,我一口氣讀完了他的《崢嶸歲月》。這是一本令我感慨萬千的傳記,我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他的每一個人生片段,于我而言,都是一場撲面而來的人生教誨和靈魂洗禮。在懇談會上,我忽略了這本傳記帶給我的心理體驗和情感表達。這忽略對我、對我的師長都是一種不恭和遺憾。但方老師飽含深情的開場白,令我們所有的學生動容。還是那聲腔,還是那激情澎湃。他沒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眼淚像一股龐大的水流,在經(jīng)過一個峽口后噴然而出。方老師哽咽了,淚水淋淋,我仿佛聽見了他那顆不算老邁的心沖擊胸腔的聲音......他是性情中人嗎?也許。但我更相信這是他笑看弟子成長的精神儀態(tài)。以哭當歌,足以撫慰所有弟子不曾忘卻他的心。
老師說開場白時,一直站著,站成了一棵臨風而立的大樹。我就在他的身邊,覺著在他的高度下,我們永遠是樹冠下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一句話:除卻輩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方老師與我同宗,矮我的輩分,但這并不妨礙我一生都踮著腳尖仰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