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我的外甥馮映波(散文)
馮映波是我大妹的小兒子,在家排行老三。去年,他斬獲“上海優(yōu)秀青年篆刻家”的頭銜,我就想給他寫一篇小文章,因為懶,俗事也多,沒有動筆。昨天,《中國篆刻》又隆重推出他和他的作品,我就按捺不住沖動了。
好像就一泡尿的工夫,他就三十五歲了,還是一個三歲女兒的父親,但他的父母還是叫他“波波”,我也跟著叫,從來都沒改過口,想必會這樣一直叫下去,若是改口,反倒覺得別扭、生澀。不好意思說,這樣叫一聲就會滿口生津,但他這個貌似乳名的連口呼,至少讓我覺得綿軟、柔和而親切。
他出生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故鄉(xiāng)十一年了,我的記憶中,沒有他九歲前的印象。跟他第一次見面是在1996年春節(jié)前幾天,那時,他不到十歲。那年,我回家過春節(jié)路過鎮(zhèn)上,見他爸站在街邊和我打招呼,我近處一看,是波波在寫春聯。那時,妹妹一家的日子過得緊巴,把不到十歲的波波差到街上寫春聯賣,換一把碎銀,當然也有嘚瑟的意味。在中國人的傳統意識里,手聰是一種公認的智慧,尤其是一個黃口乳牙的孩兒,能賣字賺錢,自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那天很冷,沒有太陽,不時有旋轉風掠過來,鋪在地上的春聯被吹得呼哧呼哧的響。他爸爸一邊勾著腰忙著揀磚塊壓對聯,一邊跟波波介紹我:“這是舅伯。”波波并沒有喊我,只是怯怯地瞟了我一眼。這眼神好冷,冷得我好喜歡。我一直喜歡冷俊的人,不分男女,只要是冷冷的角色,我都喜歡,他們沉郁的眼神總會讓我想到古井里的水,想到它的澄澈和清冽。
波波的眼睛很好看,有些女性化。他的眼晴大,大得一點也不夸張,水汪汪的,好似輕輕觸碰一下,就有泉水流出來。眼珠子黑亮黑亮,有金屬的光茫,以至后來我一看見他的眼睛,就會想到沉靜如水之類的曼妙語言。
我站在一邊看他寫春聯,多少有些心痛,他畢竟是我外甥,血脈之緣無法讓我熟視無睹。他的臉凍得紅撲撲的,手似乎有些紅腫,頭發(fā)被吹得幾近一蓬亂草。
他的“書案”四周圍著很多人,有的看熱鬧,過多的則是等取春聯的人。時不時有人催他快點寫,甚至有人把備好的紅紙往桌案上鋪。波波很無奈,用不耐煩的口氣說,別慌,別慌!后來聽說他經不起寒風,曾經打著哭腔跟爸爸求饒:“不寫了,冷不過?!崩洳贿^,俚語,太冷,經受不起的意思。
他爸爸說,讓舅伯寫一副。我擺擺手,拒絕了。若是年少時,我也許會臨街嘚瑟一把,過去我也曾干過寫春聯的活,字也不是特別的臭,上了年紀,早就沒有顯擺的念頭了。
他的字真還出乎我的意料,那個時候,他興許還認不全春聯書上的字,而他一溜一溜地寫了下來,而且還有些老道,一筆一劃都有些招式了。站在我身邊的愛人一個勁地“嘖嘖嘖”,說這小家伙不得了。我說,這娃兒若是有人教他,說不定真能成大器的。
之后的幾年,我們少有交集,直到他上了大學,我才曉得他讀了書法專業(yè)。我在心里嘀咕,選擇這個小眾專業(yè),無疑是成全了他自己的愛好和所長,若是把它當作謀稻粱的職業(yè),未必不是劍走偏鋒,書法這玩意,除非修煉到“家”字號的水平,又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呢?
他在讀期間,我曾出差到他學校所在的城市,我約他在一家會所吃了一頓晚飯,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第一次面對面聊天。我說了哪些具體的話,已無從記起,只記得囑咐他不要在學校談戀愛,要他爭取在學校入黨。在我看來,積極謀求入黨,不只是政治追求,它反映的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心性和生活態(tài)度。其時,大學生入黨己不是一個熱絡的語匯,但在我的潛意識里,在求職中,同等條件下,比別人多一個黨員身份,相當于多了一個求職的籌碼。
也許,在他看來我的主張似乎有些老套,沒有契合當時大學生的價值取向。事實上,在時代的演進中,大學生的心理預期早已發(fā)生了遠離政治的嬗變,他們所追求的價值的多維性,早已把“入黨”逼到了校園的墻角。只是我有點兒孤陋寡聞,不曉得大學校園早已經不是往日的江湖了。
他沒有說一句相左的話,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聽我說話。他沒有把沙發(fā)坐滿,也沒見他靠過沙發(fā)背,更沒有蹺二郎腿。他很少說話,也不插話,像一個本本分分的學生,聽他的老師絮絮叨叨地布道。我不覺得這是因為生疏給他帶來的拘促,而是他沉浸在骨子里的對長輩的尊重。這份教養(yǎng)是來自家庭和學校的教化,還是與生俱來的,我沒過多的思量,結果己說明了一切。我很享受這份恭敬,也欣賞這種自然天成的內斂。
后來,經常聽我母親夸獎他,說他是個頂乖巧的孩子。短于言詞的父親說起這個外孫也是津津樂道,說他不管是讀書期間放假回家,還是工作后回家探親,只要經過縣城城關,都會去看望他們老倆口。那時,他還是個囊中羞澀的窮小子,每次去都會給他們塞幾張大鈔票。沒有他的這份孝心,我的父母也能得過且過地度日子,但在我的心里,這份孝道卻極真實地呈現了他的精神成長。這是我樂觀其成的。
我的母親在彌留之際,他專門從上?;貋砜赐馄?。那時,母親已不省人事,大小便失禁,離鬼門關也就半步之遙。母親睡在地板上的一塊木板床上,按農村鄉(xiāng)俗,快要往生的老人必須挨地下榻。波波曲腿坐在木板床上,緊挨著外婆,左手一直按摩著外婆的右胳膊。
樓上樓下不時傳來喧嘩聲,他不附和,他不像其他年輕人咋咋呼呼,凡話必接。那時,他已有抽煙的習慣了,他沒在外婆身邊抽一支煙,這細節(jié)也讓我高看他一截。在傳統習俗中,八十多歲老人的離去,并不是特別傷心的事,即便是守喪期間的嬉戲,也不是大逆不道,而他始終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眼睛還是沉靜如水,偶爾瞟過外婆的眼神里,裝滿了淡淡的憂傷。這讓我突然想到我們那次的會所之遇中他所呈現出的精神儀態(tài)。
他回上海時,我囑咐他,外婆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回來了。他沒吱聲,只是淺淺一笑就上車了。之后不到十天,我母親走了,他又要回來,我再三叮囑他不要回來。我沒拗過他,他還是回來了。他看見了外婆最后的腳印,我則再一次觸摸到了他傳輸給我的溫情。
后來,聽說他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還開辦了一所培訓學校,置了婚房。我自然很開心,但在我的心里,這些外在的物化成果固然可喜可賀,但篆刻作為一種特有的文化形態(tài),對于一個有志于此的年輕人,它不應該僅僅是謀生的手段,我所期望的是,他應該在這個領域有所精進,能夠站在先賢的肩膀上,走出自己的高度。這個高度也許不是領域的高峰,它至少應該是自已對自已的不斷突破,或者在不斷否定自我中,保持深耕的狀態(tài)。
我們家族的親屬群里,經常能看到他的篆刻作品和相關的學術活動。他很低調,很少在群里顯擺,這些信息大多是他哥哥披露出來的。在大上海這吳越之地,篆刻藝術淵源流長,人才濟濟,他無疑還是名不經傳的小字輩,但這并不妨礙他日拱一卒地往前走。走到今天,在藏龍臥虎的上海灘,他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一直默默地關注他的成長,他的每一個進步都會令我很開心。他有一個博客,我經常溜進去,看他是不是又挖了一放新印。這么多年來,我沒有在他的博客里留下半個字,關系太近的人,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方便說話,博客畢竟是私人空間,一個老人的嘮嘮叨叨,往往會給年輕人的表達帶來不方便,所以,直到今天,他也許都不曉得我這個舅舅是他博客里的??汀?br />
他的博客少有更新,過多的都是轉載。轉載我也讀,這些轉載雖然沒有他的文字溫暖,但它至少能反映他的心向所指。后來,我在百度里尋找他的行蹤,我把他的姓名往度娘懷里一丟,居然泛起了一圈接一圈的漣漪。他的作品頻頻應邀參加湖北、上海等地的大型展覽,《中國篆刻》常常有他的作品登堂入室,他也因此獲得了近十個頭銜。我曾祝賀他,他不事張揚,說這都是虛銜。事實上,這諸多的虛銜背后是實實在在的作品在做支撐。
我不懂篆刻。三十多年前,我也刻過石章,那是典型的附庸風雅,之后,我再也沒有摸過雕刀,是外甥的藝術實踐和藝術成果又讓我想入非非。我也想從零起步。我讀《篆字匯》,讀《中國篆刻學》,在手機里如饑似渴地看篆刻視頻教程。讀過、看過之后,始知這方寸之地竟然是寬廣無邊的萬象乾坤,以至不敢再生動刀子的念想了。后來仔細一想,我對自己是太苛刻了,一個老人學篆刻,玩玩而已,除卻其中的文化元素,未必不能操刀。說不定某一天,我還會向這個外甥尋師問道。
波波未來的路很長、很長,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能夠練就出一手嫻熟的刀功,這足可以保證他自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匠人而使自己衣食無憂,但要吃透篆刻藝術中飽含的傳統精神和文化基因,并傳承發(fā)揚,則需要花費一生的精力。比如篆刻中的虛與實、黑和白、陰和陽之中的美學意趣,隨便截取一段,都能鼓搗出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
中國篆刻藝術的流變中,都留有中國漢字演變的痕跡,但不管怎樣演變,如何讓雕刀之刃把文化要義傳輸到終端,使之靈化,具有文化活性,這該是操刀人永遠不變的話題。我想,波波本人不會不考慮這個重大的文化命題,既然初心如此,既然選擇了這個行當,篆刻就不應該只是謀生的手段。他手中的一把刀,應該在篆刻的實用價值和藝術價值之間,從嫻熟走向游刃有余的文化切割。
如何化石成奇,還有一招,功夫在刀外。篆刻,我是門外漢,這句話恐怕不會錯的。匠人和藝術家之間,看似星漢之遙,其實就一本書的距離。
想當初,我們甥舅之間圍繞書法話題說得津津有味,我希望就在明天,關于篆刻,我們不再有共同的話題,他能把我甩一百條街。我樂意看見他越走越遠、越走越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