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時間總是過得那么快，像流水一般，當你想要留住其中的一段，它卻總是會繞過你的手指，流向別處。人生沒有永遠靜止的星辰大海，每一年的每一天，以至于每一天的每一個時辰，都是全新的。我們總是奔波在新的路上，一路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過去的地方，腳步卻不得不一直向前。
　　 歲月如塵若夢，記憶里每一個有聲有色的畫面，總會模模糊糊或者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一些人，他們像一群散生感性的植物，亦如辛眉，亦如鈺迎，亦如栗枝和禾皮。每一個人的故事不多，寥寥幾筆，極其平淡，卻在很遠的地方猶如黑夜里斑斕的光圈，時刻吸引著你的目光。
　　 也許世界是平行的，你走過，她走過，他也走過，她們和他們都走過了，不曾作過多停留，只是與你擦肩，注視，然后飛鳥一般，風過無痕，內(nèi)心卻波動有跡。
　　 你的行程，會有很多人，很多你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各自悲歡。我在自己的行色里，看見了他們或者正開車走在高速公路上，或者正坐在辦公室里逐字逐句修改著文件，或者正坐在茶館享受自己的生活……每一個場景，如風微涼，你對他們生活的想象卻似春天的野草一般瘋狂生長，然后就想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旅行，一個人，就這么一個人。
　　
　　 一、辛眉——婚姻是一場宿命
　　 清晨的空氣里有一絲絲煙火的氣息，我突然想起今年七月的
　　 中元節(jié)，每一場懷念，都在夜晚的那場火焰中逝去了，僅留一堆白色的灰燼，隨風吹散。在那一場懷念里，我不知道有沒有辛眉。
　　 辛眉去年死在廬山。她離開的日子，南方飄著一些零星的雪花片兒，空氣冷意潸然。她的女兒當天深夜在朋友圈里發(fā)文，說：“媽媽隨著雪花兒飄走了。”然后凌晨被鈺迎轉(zhuǎn)發(fā)進了同學微信群，微信群里便炸開了鍋，個個感嘆：“多好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呢，老天爺為何如此不公平?！?br />　　 鈺迎跟我說：“辛眉的死太突兀了，魂不歸故里，一場再婚，反而成了廬山絕戀。”
　　 也許，她的死是命中注定，由不得她來選擇，但是婚姻的不幸，卻是累積成殤，以至于她想要逃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吧，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應(yīng)該很愛她的陌生男人過完余生。
　　 誰也不曾深入過她的生活，就像我們相互不深入對方的生活，遠遠地想起時內(nèi)心暖暖的，想不起時也不用擔心，因為只要他們都還活著，能夠悲喜自己的悲喜，歡樂自己的歡樂，能夠歲月安好，隨時形跡可循，能夠偶爾路過他們生活的城市時，有一盞燈光屬于他們，我們相互就會安心。
　　 她死后，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總喜歡聽《時間煮雨》那一首歌，反復循環(huán)地聽，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我們說過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風吹亮雪花，吹白我們的頭發(fā)……”，我們的頭發(fā)還沒有白呢，她卻走著走著不見了。?
　　 也許，辛眉的婚姻是一場宿命。不過，誰的婚姻又不是一場宿命呢？他或她走過來的時候，你剛好在最好的年齡最恰當?shù)臅r間遇上了，然后由愛到相依為命；又或者你在最好的年齡卻是錯的時間遇上了，愛情很快化為灰燼，只剩下苦澀的余溫。
　　 辛眉遇到的梁白似乎是她人生當中的一個劫數(shù)。從初一開始，梁白就不停地給辛眉寫信，字字苦戀，刻骨銘心，可是辛眉每次看了以后將信丟給我和栗枝過目一遍，輕描淡寫地說：“他長得太丑了，而且牛高馬大，站在我面前像一頭熊，我不喜歡?！?br />　　 初中整整三年，不管辛眉喜不喜歡，早熟的梁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地向辛眉示好，實在討了沒趣的時候，他便采取圍魏救趙的方式，即從辛眉身邊的好朋友栗枝入手，然后，懵懂的栗枝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信使，再然后，一樣懵懂的我也成了他的信使。
　　 梁白寫給辛眉的每一封信，幾乎都經(jīng)過栗枝和我的手，字字句句也幾乎都入過我們的眼睛?，F(xiàn)在想來，梁白那份深情還真是感天動地，唯獨辛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整整三年都不愿意回那些信。也許，喜歡一個人是需要契機的吧，早熟的梁白不懂，白白浪費了三年時間，不知道咬破手指寫了多少封血書，字字戳心地去表達那一份又苦又澀的愛情。
　　 梁白對辛眉的好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他不自知，辛眉亦不自知。也許時間就是融化劑，心腸再硬的人基本熬不過時間的蒸煮，更何況是辛眉？鈺迎說過，辛眉原本就是一個善良無比的姑娘。五年以后，她終究是被梁白感動了，而我卻覺得她應(yīng)該是在習慣中不知不覺動了心，習慣了梁白無條件地對她好，習慣了梁白死心塌地的愛情。
　　 年少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辛眉、栗枝、鈺迎、禾皮，像初夏的陽光一般熱烈張揚，性格明媚而又有些叛逆，明明是班主任反對的事情，我們偏喜歡偷著去做。辛眉喜歡唱歌，她的嗓音干凈，像深秋的天空一樣干凈。學校里每一次大型的比賽活動，要不請她開場，要么都能因為唱歌拿個金獎回來，而我們?yōu)榱俗冯S她，沒有金嗓子的條件，就從學舞入手，竟然曠了課跑到學校附近的核桃林里，笨拙地跟著鈺迎學著各種流行的現(xiàn)代舞，我們這一伙人現(xiàn)代舞沒學出明堂，辛眉卻將歌唱進了城里，梁白也跟著考進了城里，繼續(xù)完成他心不在焉的學業(yè)，直到他上高三時，辛眉答應(yīng)和他交往了，自此他再無上學的心思，輟學回家，全心全意支持辛眉在城里辦起了繡坊，支持辛眉參加各種唱歌比賽。
　　 逝去的青春，曾經(jīng)是立于枝頭的花朵，肆意奔放，特別喜歡著長得好看而又有藝術(shù)才華的男孩子，所以梁白自然入不了我們的眼睛，鈺迎不滿意梁白的長相，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太喜歡梁白，原因很可能也是因為他長得不好看，所以極力反對辛眉和梁白交往，但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與旁人無關(guān)呢，于是我們的反對也就不了了之，對梁白的不喜歡也隨著各奔東西的境遇不了了之，直到最后竟然還把他拉進了我們這幾個人的小圈子，當然，這全部都是因為辛眉。
　　 辛眉經(jīng)不住梁白的苦苦追求，終究是和他結(jié)了婚。
　　 也許，當青春散場的時候，所有的愛與恨都會跟著散場。結(jié)了婚的辛眉與我們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聽說像個女強人，湘繡坊虧損盤出去以后，就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四處趕集賣貨，全然不知曾經(jīng)死心塌地愛著她的梁白，不知不覺將情感的觸須伸出了墻外，兩人耳鬢廝磨的過程竟然抵擋不住野性的誘惑，梁白出軌了，勾搭上了一位離婚的女人。
　　 因為梁白第一次出軌的事情敗露，辛眉很受傷，吵著鬧著要和他離婚，梁白用切斷一根手指頭作為代價換來了家庭的和平。
　　 然后，再次遇見辛眉時是在一場同學會上，她嬌小的個子依偎在高大的梁白身旁，滿臉幸福的樣子，好像生活從來不曾辜負于她。她是興奮的，就連眼角那幾點小雀斑都在釋放著興奮的情緒。我們時隔多年再次相聚，都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方的心里，在某一個角落，仍然惺惺相惜。
　　 我突然想起梁白在她背后做過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絲毫不顧及她的顏面，曾經(jīng)在同學面前大大方方地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親密如夫妻，當有位女同學指著梁白鼻子罵他不懂珍惜禍害辛眉的人生時，他大言不慚地說：“我早已經(jīng)和辛眉分手了，我在外面有一個5歲的兒子，辛眉也知道?！蹦桥瑢W便氣得要命，整場飯局下來都拉著臉不說話，隨后便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們，而我們卻不敢隨意把梁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給辛眉聽，她原本就是聰敏的人，我們不相信她不知道梁白的劣跡，只是她閉口不談，也許是不想因此打破生活的平靜，為了不相干的人鬧得滿城風雨。
　　 年少如此深愛過辛眉的梁白，將他最純真的年華埋進了野性的泥坑，而辛眉卻將自己的大半生都給了梁白這段婚姻，竟然毫無怨言地跟著梁白到上海去混日子，白手起家開了一間小超市和一間干洗店，并不斷為梁白所犯下的錯誤埋單。梁白因為敲詐勒索入獄服刑期間，辛眉一個人支撐著那個充滿裂隙的家庭，為梁白的老父親送終，不遠千里送回老家安葬；贍養(yǎng)梁白年邁的母親，哺育女兒，不停為生活奔波，而出獄后的梁白，卻又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并有了私生女，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帶著孩子到辛眉租住的小區(qū)去大吵大鬧，辛眉還蒙在鼓里，從此以后，她便絕望地和梁白離了婚。
　　 或許是累了，或許是看淡了，辛眉不再執(zhí)著于長相廝守的失敗婚姻，單身兩年以后，接受了那個默默在旁邊守護她的男人，帶著女兒跟著他到廬山過日子，繼續(xù)開著干洗店，與那男人的父母、倆兒子生活在一起，倒是其樂融融，只是不敢再去登記結(jié)婚。誰知道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呢，這種其樂融融的好日子還沒過多久，辛眉便病了，到醫(yī)院檢查時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肝癌晚期。男人倒也貼心，執(zhí)意帶著辛眉去民政局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日夜陪護著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名正言順地將她安葬在自家的祖墳地里。
　　 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每一個日子，長時間聚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對方有多么彌足珍貴，等到各奔東西了，或者永遠別離了，才能感念出各種好，哪怕是曾經(jīng)爭吵過的人，因為時間和生活的洗涮，那種愛恨糾纏早就淡了，所以我們這一群人對梁白曾經(jīng)苦苦糾纏辛眉，追到手后又不珍惜的恨意早就淡了。于辛眉而言，再長情的告白都顯得多余，惟愿她在天堂永久安息，來世再也不與傷害了她一生的人相遇。
　　
　　 二、鈺迎——歲月是朵女人花
　　 路過一家音像店的時候，店里正播放著梅艷芳的《女人花》，低沉沙啞的嗓音，總能捉住人心靈深處那一息尚存卻又無法搜尋的感覺，就像鈺迎，當青春熄滅了，心頭血卻還是熱的。
　　 每一個日子，鈺迎活得就像一朵清晨的百合，色澤淡然，卻仿佛永遠不會凋謝，綻放的樣子，芬芳的樣子，與人間煙火無關(guān)。
　　 鈺迎似乎很喜歡梅艷芳的《女人花》，每一次聽她唱這首歌時，總能觸摸到她內(nèi)心里那種莫名的歸依感。突然想起有人說過，女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當我第一次聽別人談?wù)撨@個話題時，曾經(jīng)極力駁斥這種謬論，可是與人爭執(zhí)完后，卻感覺無比悲涼。故鄉(xiāng)這個詞于我們而言，就像被風雨侵蝕的水墨畫，紙張薄了，顏色淡了，唯有歲月那朵女人花，在鈺迎低沉沙啞的嗓音里，才像回到了故鄉(xiāng)，安定、踏實、靜好，世界仿佛只有一個人，所有嘈雜都與己無關(guān)，歲月的音容笑貌都是屬于我們的。
　　 初識鈺迎是在一個炙熱的午后，不，也許是在暖冬的傍晚，我其實已經(jīng)記不得那時陽光的樣子，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遠去，只有她一頭短發(fā)桀驁不馴給人的印象尤其深刻。她背著一個單肩包跟在班主任的身后，就是這樣突然走進了我們的教室里，班主任也不介紹，讓她直接坐在我的前面。
　　 第一節(jié)課，鈺迎就轉(zhuǎn)頭跟我借橡皮擦，眉開眼笑，眼角上挑，漆黑的眸子里閃著星星。我聽見自己的心臟突然“砰砰砰”直跳，骨子里的矜持與驕傲裂帛一般撕裂開來，心靈深處那種隱匿著卻又游走著的叛逆感，風情萬種地晃蕩在課間、操場、宿舍、食堂乃至山林與河邊，還有回家的路上。那個時候，我們都有一輛自行車，我、辛眉、鈺迎和栗枝喜歡在回家的路上找尋那種任意西東的感覺。每天下午放學，我們一路狂奔，并排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中間，像野馬沖出藩籬，肆意張揚。
　　 每一個人的青春，也許曾經(jīng)都有過織錦一般的絢爛奢華，當你轉(zhuǎn)身回望，盡管感覺有些遠了，但那束光依稀還在，不管走在哪條路上，只要你愿意去想起，總還是值得回味的，就像鈺迎的青春，驕傲自信，不懼未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那個時代浪漫流行的氣息，正是這種氣息，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熱烈奔放而又向往自由。所以，那個時候她總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鄭煜。
　　 鄭煜喜歡唱歌，當課間的少男少女追追打打吵鬧嬉戲時，鄭煜就坐在挨著后門的哪一張凳子上，仰著頭靠著白墻，學著張雨生扯著嗓子唱《我的未來不是夢》，鈺迎轉(zhuǎn)過頭對他笑，眼角上揚，活潑又俏皮。鄭煜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心動了的，然后就開始給鈺迎寫信，正兒八經(jīng)到郵局寄信，當鈺迎收到他的信時，抿著嘴唇趴在課桌上笑了好久，鄭煜則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挨門的位置，仍然背靠著白墻，正滿眼溫柔地看著她，目光里時不時還夾雜著一些不安。不久以后，全班就傳開了他們倆談戀愛的消息，我后知后覺地問栗枝與禾皮：“鈺迎和鄭煜是來真的嗎？”回答我的卻是鈺迎：“真的，我喜歡他。”這種快意盎然的歡脫，放在全班任何人的身上，你都會感覺不配，只有她才配。
　　 鈺迎和鄭煜相互喜歡時，她也愛上了唱歌，愛唱梅艷芳的《女人花》，嗓音低沉，滿目憂傷。也許，年少陷入愛情的人就是這么莫名其妙，明明應(yīng)該是很甜蜜的事，他們卻把這種甜蜜表達成一種疼痛，就像在一場大霧中穿行，迷茫的樣子，往東往西全然不知所措。
　　 或許是走得近了，現(xiàn)實和想象的距離就遠了；又或許是因為年少懵懂的緣故，他們兩人走著走著就散了。一年以后，鈺迎就跟著父母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次遇見鈺迎是一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時機，我們都在逛街，擦肩而過之后我猛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子似曾相識，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著她修長的背影，她好像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一樣也轉(zhuǎn)過身來，瞇著眼睛注視了我一會兒，我也瞇著眼睛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后我們突然驚喜地喊出了對方的名字。只是我卻發(fā)現(xiàn)鈺迎已經(jīng)與年少時判若兩人，她的優(yōu)雅，讓我很不適應(yīng)，那個歡樂跳脫的短發(fā)鈺迎呢？那個動不動就拉著你的雙臂使勁搖晃的鈺迎呢？歲月的剪刀有時候真的很神奇，竟然把她修理得如此沉靜，連笑容都沒有放過。我的內(nèi)心里有了一絲悵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緒竟然總是停留在舊時光里，就像燈影下的蚊子，追著那束光不要命地撞過去，結(jié)果那束光已經(jīng)落了一地寂寞。好在我們經(jīng)常能夠見面，并且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喝茶，一起做美食，一起躺在草地上聽她說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和家庭瑣事，我們說著說著，就說成了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女人，不得不各奔東西，盛世繁華，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