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能生出骨架外貌不同的子女，地域也能隆起松緊高低不同的山崗，我家正南的垴上，是一座壯觀不長樹的籽料石山，隔南三里，東南相對矮的山是東山，東山造山時像是命運坎坷，全部山石經(jīng)過二次或多次地質(zhì)變化，震成了獨石，一塊一塊疊加累積，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海水沖擊成了沒有棱角的空洞型石。
　　 滄海桑田后海石浮出了海面，被白云覆蓋，石的空穴被西風北風經(jīng)年吹過，有塵埃墜落，石林之間有了零零散散的土塊咬緊了石頭，我家就在這些土坑種些根系不需深扎，靠天吃飯的作物。
　　 一直想著這座方圓二十幾平方公里的山，只有我家種落花生的地旁，有一線滲透的巖泉，形成一個大的水氹，這水氹有人叫它東山腳盆井，是東山的一個標志，因為有水，氹上巖縫長出棵二人高的崖柏，單單從樹的皺紋和扭曲看，恐怕比我家屋前一千三百年樹齡的黃檀，還要輩分高很多，說它是從時光深處的心深處走出來不為過，這是東山唯一的一棵樹，它的枝丫忍受了季風各個方向的考驗摧殘，其它植物就是伏貼的矮草了。
　　 很長時間我也不明白，山中為什么就只有矮草和這棵崖柏，及至大了知道，石頭與石頭架空，當然就不好保水，水直接就流到了垴腳的地下河，腳盆井架構(gòu)是造山的自然偶然，天地機巧本就存在，只不過我不明白山水生態(tài)構(gòu)成之妙。
　　 北風和西風在冬季漫游到東山后，因為東山始點，與高高的垴上有個三里寬的壑口，風如旋渦一樣從山腳加速沖坡滑翔，形成巨大的風力，東山的石坑哪能提供闊葉林足夠的水源泥土呢，沒根系不能抓固，就不可能有速生林成活，矮草向著東邊方向傾斜向山表皮，算是一種臣服的姿態(tài)吧？大自然此長彼消，都有因數(shù)，只是我一向行色匆匆，沒有細致觀察這些泛泛姿態(tài)。
　　 秋季北來的白鷺雁陣，它們在天空的時候，很自然地轉(zhuǎn)換隊形，向著東南壑口飛去。
　　 北宋婉約派詞宗秦少游貶至這里的時候，有詞曰：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表達了身處郴州邊遠之地的苦悶無奈無訴。古時雁南飛，基本不過衡陽，湖南省衡陽市內(nèi)有座迴雁峰，傳說北方大雁南飛到此為止，這是古代人的判斷?，F(xiàn)在氣候變了，我看到有雁陣從湘江南下進入瀟水，又從藍山向東由東山氹壑口，轉(zhuǎn)入桂東的羅宵山脈，進入江西贛州西北，這是千年鳥道的泛生態(tài)新變化新路徑，但是無論怎么樣變，雁兒還是不愿越過垴上，進入另一種海洋性潮熱氣候，內(nèi)陸型氣候是它們生命生存的底線與游走的邊界，因而東山氹南的嶺南廣東，我沒有見到大雁逾越過去。
　　 我進郴州城里讀初中，長途汽車站在我家七里外的坳上107國道邊，周末或假日，我來回垴上家里帶東西，都要翻山走近路經(jīng)過東山氹，鄉(xiāng)村以井為圓心向遠方發(fā)散，或從空間的邊線切回，它們都遵循生命供給保障最簡潔最有效的途徑和方式。
　　 那天，天空好像有一簇簇黑云壓下來，東山氹水量大了不少，形成水線掛出山外，我看見有兩條不小的七星魚，從石縫悠游出來，因為井水極清澈，映照著七星魚閃亮的星斑，確實是漂亮無比，恐怕只有用驚艷來形容。黑云繼續(xù)降低，那時沒有雨具，我顧不上抓魚，只能快步跑向家中。第二天，雨停了，想著昨日七星魚金龍擺尾，有如四月遲開的桃花浪漫，此時它們可能回窩了吧？我鐵下心來要抓到那對七星魚，井周圍蹲了半天沒有出來后，我后來用了半天的時間，全力舀干了東山氹，終究還是沒有見到那對夢想的七星魚，或許那個雨天，它們攜手默默滑出了東山，告別了我，游向了更廣褒漫長的江湖，因此至今即便有時間，我都不愿在空閑時做一個野釣人了。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其實也有先我這樣抄近路去坳上的，那年父親在東山氹洗了一把臉，喝了幾口井水，就報名參軍過了鴨綠江，在那個更冷的血紅雪白大地奔跑幾年，居然沒有戰(zhàn)死凍死，或許自是有了東山氹神奇之水的造化根基，父親所在連只回來他，他說有次死之前，想起了東山氹，覺得哪怕草席裹尸，最幸運的是老死故鄉(xiāng)。
　　 我有一句四月就預計的，承前啟后很私人的話和很私人的事，沒有敢在大庭廣眾面前張揚，是高考成功后在東山氹喊向天空的。在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山路跋涉和吐血般的努力學習后，我拿到了中南財經(jīng)學院的錄取通知，一個人偷偷跑到東山氹，像父親樣，大口大口地喝飽了井水，向著金秋的高天膜拜：老天呀，你終于開眼了呢！我放生了一只小金錢龜，它很快就躲進了泉眼，我希望它長大后把洞口扒拉大些再大些。一個坦誠相待的人，確實應當勇于承認，亙古以來，井默默奉獻的水，最大地蘊育了我們生命的柔性，我們對于井，最起碼要有對高天雨霖一樣感恩。
　　 冰災前二年的一個四月吧，我在家陪著父母，看紀錄片《非洲草原》，原來草是比樹晚生十億年的后輩，它們?yōu)榱说钟鶚鋵﹃柟獾莫氄迹恢北M可能干枯自己的身子，把液汁深埋在大地的深部。一點偶然的閃電或星火，引起洶涌燃燒滾滾濃煙，正是草們的希冀和期盼，山火消滅了樹對太陽的霸權(quán)，陽光直射到了低處的草叢，來年四月，草原又是草長鶯飛綠意茵茵。我想這也可能是東山高山草原形成的原因吧。也是這晚，一架經(jīng)過嶺南的軍機觀測到了東山氹山火，通知了當?shù)卣?，及時阻止了山火由草原向有樹木的其它山嶺彌漫。
　　 清幽的東山氹水源，在嫩綠的四月更顯生命的旺盛活力，我看到不同的生靈跳躍或律動飛翔，它們交響著宏亮或悠遠的音階，野山的井，集合了春天幾何學的大美。人類的能源需求眼光也就在當年的這月，算計到了東山氹，科學家們經(jīng)過計算，東山氹儲蓄了幾百兆瓦的風力，建立東山氹風力發(fā)電場，開發(fā)清潔能源，對東山氹生態(tài)來說，雖然打破寧靜的過往，但還是利大于弊必須做的大事。
　　 設(shè)計院找到我父親說，他們要在東山氹井上方我家作物地，打下中繼風機底座，父親唯一的心愿，是請求挪下三米，免得斷了水源，讓井與樹保存下去。得到批準后，工程機械立即進入作業(yè)平臺挖掘，挖到二米深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東山氹下方竟然是座古墓，文物考古工作者發(fā)掘判斷，是春秋時期的南方民族部落首領(lǐng)墓葬，有豐富的文物遺留，崖柏可能是那時幸運活下來的一棵紀念樹，東山氹四周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墓群，山地延續(xù)的還有秦漢墓群，是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的融合證據(jù)，文物部門因而劃定了東山氹五畝古墓葬保護區(qū)域。
　　 風電機座群在東山氹保護區(qū)域外安裝以后，風頁呼呼旋轉(zhuǎn)著，每日都像北風呼嘯，我年老的父親，常常觀望著東山氹上一只只飛鳥發(fā)呆，我知道他肯定在記掛著四月有孕或無孕的飛鳥，小小的身子是否能從頁片的空隙無恙穿過。石座以遠，一些玩石人從挖掘機動作過的石堆，偷偷撬出裸露的海洋生物化石抬杠。
　　 我與父親一樣，可以做到與東山氹昔日的某項細節(jié)再見，但心里一定揮之不去東山氹一切理想的狀態(tài)，周日我通常漫步在老家，俯身垂捧東山氹井水解乏，但是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金錢龜，它或許又是我走失了的一位朋友。
　　 遠處，酡紅的太陽要睡入西山，東山氹水流入的奶子江左岸，江水倒映桃花紅顏，落霞與飛鳥忙于歸林，這是四月的季節(jié)饋贈，慶幸仍是故鄉(xiāng)沒有消失的山水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