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在火車站上的生活(散文)
我常常想起京哈鐵路一個小站的生活。
在童年的時候,在京哈鐵路南側(cè)的村莊里,我的許多伙伴們有一個共同的志向。那就是,做一個火車司機。我們也有其他短暫的志向,如鋼鐵工人、石油工人、煤礦工人,但那些都轉(zhuǎn)瞬即逝。當某個馬戲團來了又去的時候,我們都狂熱地希望成為疾行如飛的騎手,尤其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女孩令我們?nèi)缱砣绨V;而第一次到我們那個地區(qū)表演的二人轉(zhuǎn)男女,又使我們都被嘗試那種說笑生活的愿望激動著;我們時而還會想,如果我們活著并且表現(xiàn)不錯,也許蘇聯(lián)人侵略中國,會允許我們?nèi)ギ敱蔀橛⑿?。這些志向都一個個地消逝了,但是成為火車司機的志向卻總留下來。
每天都有無數(shù)列車從這里不停頓地疾駛而過,許多都是不在這個小站停下的快車。只有不多的幾列慢車總是晚點??浚幸涣袕那鼗蕧u向北開去沈陽的綠皮慢車,一大早到達他們這兒,還有另一列從錦州向沈陽開去的"小五亮"慢車天不亮就到高山子站,到天黑前后,兩列車又會“咣咣當當"地返程,每次都會有些人從高山子車站上上下下,而這些人中會有親人、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或者是有可能成為熟人的陌生人,這片土他將接納從這個小站下車的人。在這兩列車雙行列車前后的白天時間里,這一天因為期待而美好,而在那以后,這黑夜就變成死氣沉沉、空虛無聊的日子了。不只是男在而是整個村莊,都有這樣的感覺。
經(jīng)過所有這些年以后,我們現(xiàn)在仍然能在里想象出那段舊日時光,一切都歷歷在目:灰色的鄉(xiāng)土小鎮(zhèn)在沒有路燈,只有各家微弱煤油燈的天幕下,昏昏欲睡;街上空無一人,或是差不多那樣;一兩個水果攤販坐在供銷社前面薄木板鑲底的椅子上,向后斜靠著,下巴垂在胸前,帽子耷拉在臉著睡覺,有時就仰倒過去,甚至把腳勾倒了水果攤。
周圍有足夠多的瓜籽皮,說明他們?yōu)槭裁茨敲雌>?,一刻不停地瞌瓜籽,一旦停下來而又無人買東西,他們立即就打起瞌睡來;一只母豬領著一窩小豬順著馬路旁的士道溜溜達達,在小販扔的瓜子皮中胡鬧一番,又一頭扎進鎮(zhèn)飯店的臭水坑里玩鬧去了;兩三堆的貨物散布在鐵道線東臺子上;石頭鋪成的運貨斜坡上有一堆墊木,小鎮(zhèn)上那些拉客的車伕就喜歡睡在那木頭堆的陰影中,但只要聽到火車鳴笛,他們馬上就像換了個人,兩眼放光,精神抖摟起來;兩三個火車頭停在道閘的東側(cè),正好對著木頭堆。
那偉大的遼西走廊,那宏偉的、壯麗的醫(yī)巫閭山,一路風馳電掣的鋼鐵巨龍,噴吐著兩里寬的白煙,在陽光下閃耀光芒,它毫不停頓地奔向遠處大虎山光禿禿的山巒;小鎮(zhèn)東部映照于羊腸河之中,使它顯出了北方少有的靈性,而且是一個非常熱鬧、絢麗和孤寂的鐵道小鎮(zhèn)。不久,又一道白色的煙幕就出現(xiàn)在遠方的某一點上空,馬上就有一個以敏銳的視力和驚人的聲音而出名的前勞改犯馬車夫發(fā)出了喊聲:“我們的火車來啦!
整幅景象變化了!守攤叫賣的小販開始挪動身子,鐵路職員醒來了,緊跟著傳來一陣陣馬車(騾車或驢車)的喧囂的吵鬧聲,候車室里涌出一股人流,轉(zhuǎn)瞬之間,死氣沉沉的車站活了過來,動了起來。運貨車、畜力車、男人、孩子,都急急忙忙地從很多地方來到了一個共同的中心——火車站。人們聚集在那里,眼光盯著慢慢駛來的火車仿佛看著一個他們第一次見到的奇跡。那綠皮火車也確實相當漂亮。它又雄壯又修長,整齊劃一:它有以個高高的、頂部精美的煙囪,它不停地隨著汽笛聲噴涂著美妙的白煙;一個不同尋常的駕駛室,里面是穿著鐵路制服的司機們,他們的眼睛亮晶晶的。位于其后的臥鋪車廂上,竟然像一個個房間一樣,人們都還在睡覺,有的人伸懶腰,向窗外這個小站瞭望。
更多的是臥鋪車廂后,那里人頭攢動,有的窗戶上是興致勃勃的人臉,有的是幾個人還在自顧自地打牌。這真是流動的世界,在車廂里散步的人們,是否體會到了這片土地,這個車站,這個小鎮(zhèn)對它們的羨慕和向往呢?與此同時,就是幾十個到上百個乘客(這個小站的常態(tài))全都在同一時間下車、上車,有人把貨物裝上火車和運下火車的一片混亂:還有列車員們催促的喊叫和抱怨聲!不一會兒,一個令人嫉妒的女列車員像一幅圖畫般地站在門口臺上,手里拿著一個小紅旗,嘴里還含著哨子。這時筆直站立的列車長舉起一只手,鈴響了,車門關上了,然后列車發(fā)出沉悶的咣當聲,汽笛把一切喧鬧蓋住,接著蒸汽機大力工作了,這列火車又上路了,一股黑煙從煙肉里冒出。再過十分鐘以后,整個車站和城鎮(zhèn)又變得死氣沉沉,那站上的售貨員又在窗口里睡著了。
我父親是一位村長,我以為他擁有決定某些村民可以坐火車遠行的權利,但好像他從來沒有用過,我有一天大著膽子想告訴他我的理想,一張口卻變成了想成為他那樣的村長。父親瞪大眼珠看著我,令我發(fā)毛起來,他低吼道:“瞧你這點出息,這就是你的理想嗎?”
我不敢再說,唯恐真正把我想上火車干活的夢想說出來,平添實現(xiàn)的障礙。一般來說,我覺得父親這樣的村長是足夠有地位的了,但是成為一個火車司機的渴望卻不斷地侵入我的腦海。我起初希望成為一個火車上的服務員,那樣我就可以一身制服走出來,到學校的操場上散步,讓我的舊日伙伴都能看見我;后來我又覺得我寧愿當那個站在火車前部、手里拿著小紅旗的列車長,因為他特別引人注目,但是那都只是白日夢罷了——它們都太神圣了,不能當成真正有可能的事情來考慮。
漸漸地,高山子鎮(zhèn)的一個男孩離開了,很長時間他都杳無音訊。最后他出現(xiàn)了,成為一輛慢車上的實習司機或助手。這件事把我從周日學校學到的所有道理都顛覆了。那個男孩的世俗眾人皆知,而我卻和他相反;然而,他居然高升到了那么顯赫的地位,而我卻留在身份卑微、心靈悲慘的境地里。這個家伙雖然地位顯赫,但他卻毫不大方當他的慢車在我們鎮(zhèn)上??繒r,他總會想辦法搞到一個明信片,有的就是電影海報,然后他就只會發(fā)給我們哪位羨慕的女同學,讓我們都能看見他,羨慕他,憎恨他。而只要他的火車經(jīng)過時,他總能回家來,穿著他最黑最油膩的衣服在鎮(zhèn)里四處炫耀,有時還帶著他的城里媳婦。那個媳婦比他還大兩歲,但看著比他要年輕得多。
雖然如此,所有人都不能不記起他是接了老父親的班,老父親是一個參加過戰(zhàn)爭的鐵道工人,為了他能順利接班,而提前退休了。據(jù)說也是為了他順利找上城里的對象,老父親才提前退休的。但他從不會談論這些,他會隨隨便便地說到他山海關進到河北或是經(jīng)過沈陽的情況,或是那次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來中國的時候,他在溝幫子那兒停了車,叫“待避”;然后他就會接著撒謊說那天有多少個像他們這么樣的火車都回避了。我們之中有兩三個男孩一直都是重要人物,就因為他們?nèi)ミ^山海關,對那兒的奇妙景象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概印象,但是現(xiàn)在他們神氣的日子到頭了。他們陷入了謙卑的沉默,學會了在那無情的年輕火車司機助理走近的時候迅速消失。
這個家伙也有錢,還有發(fā)油。他還有一塊精致的電子表和一條炫耀的皮表鏈。他系著一條皮帶,還有吊褲帶。如果曾經(jīng)有哪個年輕人受到他的伙伴們十足的崇拜和憎恨,那就是這個家伙了。沒有多少女孩能抵擋他的魅力,他似乎讓鎮(zhèn)里的所有男孩都出了局。當他的火車最后終于出發(fā)的時候,一種我們仿佛幾個月都不曾擁有過的寧靜的滿足慢慢散播開來。但是他下星期又回家來,還出了名,他參與了某位中央領導的列車服務,他成了一個閃光的英雄、所有人凝視和驚嘆的焦點。
這時候在我們看來,命運對于一個根本不配的卑鄙的人的偏心已經(jīng)到了可以公開批評的程度了。
這家伙的經(jīng)歷只能引起一個后果,而實際上這后果很快就出現(xiàn)了。男孩們一個接一個地想辦法到車站上去了。書記的女兒進了鐵路衛(wèi)校,后來成了一個列車員,醫(yī)生和校長的兒子成了火車上的工人;供銷社社長的兒子在車站上做起了買賣;磚窯廠廠長的兒子買了卡車跑起了運輸。而列車長和火車司機是所有這些職業(yè)中最高級的,甚至是在那個工資微薄的時候,他們也能得到一筆豐厚的薪水,每個月50到100元,還不用買車票和付飯費。他們兩個月的工資就相當于一個農(nóng)民一年的工分收入了?,F(xiàn)在我們中的一些人郁郁寡歡了。我們不能到火車和鐵路上去至少是我們的父母不允許我們?nèi)ァ?br />
所以,我不久以后就逃走了。我說直到我成了一個火車司機、能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我才會回來。但是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沒能做到。我怯懦地上了一列又一列天南海北開來開去的火車,賣些香煙糖果花生瓜子之類的東西,常常非常謙恭地要求和列車長說話,請教如何才能入伙,然而我得到的卻只是乘警和列車員們的冰冷地一聳肩膀和簡短的幾句話。我不得不暫時用最好的態(tài)度來接受這種待遇,但是在我那撫慰心靈的關于未來的白日夢中,我卻成了一個偉大的受人尊敬的火車司機,有很多錢,可以趕走這些乘警和列車員中的一些人,然后再用錢把事情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