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山水落眉間(散文)
一、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
“阿娘,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大家在溪底杜那條溪里玩網(wǎng)紅橋啊、皮劃艇啊,可熱鬧了?!比拮有呛堑貜能嚿舷聛?,對著廚房里正忙著燒菜的母親大聲說,聲音里明顯的意猶未盡。
她的手猛地一抖,好像被什么刺到了,臉色瞬間發(fā)白,是娃說的熱鬧場面?是那條溪?還是,溪底杜?這是村莊的名字,這段時間,隔壁五嬸、三叔他們總來她面前嘮叨溪底杜,說那村子再不是以前那么破破爛爛的了,那條社陽溪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月桃花開得甜膩,一撥一撥的姑娘小伙又是拍照又是玩鬧,這不,那搖來擺去的網(wǎng)紅橋上總有人掉到水里,總也有人在一邊樂開了花……她聽著,不多說,心中萬般唏噓,她怎么會不知道那里呢,小時候天天抓魚抓蝦的地方,天天耳鬢廝磨著,不是嗎?
可是很久沒經(jīng)過那里了,不是不去溪底杜,只是去的路繞開了社陽溪。她的心突然一緊,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村莊仿若一根刺,扎得她那般生疼,她想躲開,想老死不相往來,可每每這樣想著,淚水總是潸然淌下,她拼命忍住,溝壑縱橫的臉上,是疼痛,是傷心,還有近乎絕望的悔恨。
她有些想不起來了,那年發(fā)生的事,如同斷層。而有時候,某些影像又那般清晰。那是哪一年呢,那個雨天,那條小路,她跌跌撞撞地走,她一路號啕大哭,她從項村山上下來,她沿社陽溪畔倉皇逃離。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在她的阿娘撒手人寰之后,她還會不會回來?
到不了的都叫遠方,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當鄉(xiāng)音無改,鬢毛已衰,那時候花明玉凈的少女轉(zhuǎn)眼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她不知道溪底杜還有多少人記得她,譬如兒時的玩伴,譬如她看著長大的小輩,可記得不記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回不去,就不回去嗎?
她不動聲色地燒菜,用鍋鏟在鍋里炒著,翻著,也彎下身子,將柴火一塊一塊地添至灶膛,火燒得很旺。火光里,是她那雙發(fā)紅了的眼。
二、人世短,歲月有悲歡
她一定是在跟誰慪氣,那么久沒回溪底杜了。阿娘躺在床上一直不見好轉(zhuǎn),偶爾清醒時也讓人捎了話來,說想讓她陪幾天。但是她就是拗著,邁不出那一步,三娃子和阿哥大吵了一架后,她不知所措。
有些矛盾片刻就會冰釋,有些糾結(jié)卻會糾結(jié)一輩子,年紀越來越大,她也干脆利落不起來,她在意娃在想什么,也在意娃他爹在想什么。她知道自己對阿哥是生氣的,但她好像突然之間就沒了脾氣,只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偶爾還有些唯唯諾諾。
阿娘一直是硬朗的,她心里想著,她記得三年前阿娘來家里小住的時候,不小心摔了個小腿骨折。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還是個老人,那時候她日日守護,日日祈禱,說阿娘是菩薩心腸,菩薩一定會保佑的,她專程趕去遂昌,請了接骨醫(yī)生來。接骨醫(yī)生用草藥替阿娘敷上,一個多月后,阿娘就下地走路了。
記憶的篩選,總能和生活的某一處相吻合,想起阿娘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樣子,她又心疼又內(nèi)疚。阿娘這次也一定和上次那樣,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想著。
人世那么短,歲月有悲歡。不擔心是不可能的,要去照顧又說不出口,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有些慌亂,不是還有阿哥阿嫂嗎,他們會照顧好阿娘的,過些時日再去溪底杜吧。
那段日子,她的腦海里,一直是溪底杜。
那時候,溪底杜叫“五一大隊”,大概是大隊吧,所以分布著很多小村子,荷花塔、水碓、巖底、排頭山,還有茶葉山背,她小時候就住在這個大村子里,她熟悉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她說得出村子里每一個動人的故事,她除了上學,還去放牛,去田野里割豬草,去山上采茶,也會和阿哥一起去幫阿爹阿娘做些能做的事情,掙點工分,慢慢地,她長大了,出落得水靈靈的。吾家有女初長成,嬌俏可人及傾城。后來的故事,是她嫁作他人婦,成了幾個娃的阿娘。
阿娘沒了,明日出殯。消息傳來,如晴空霹靂。
回憶還沒消散,淚已流成河。她的心,瞬間碎成一地。
三、我的山水,落在你的眉間
“無論是誰,我們都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各自的人生至暗時刻,那是一條漫長、黝黑、陰冷、令人絕望的隧道?!?br />
她正走著這樣的一條隧道。她崩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不知道自己竟猶豫了那么久,她想不明白自己在意的是什么,她以為阿娘的身子一直硬朗,卻怎樣也不會去想阿娘已經(jīng)風燭殘年,已經(jīng)沒有力氣等待她、勸慰她,以及守護她,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阿娘在那些氣若游絲的日子里,有多渴盼見到她,哪怕只一眼。
阿嫂說,阿娘走的時候,是阿哥告訴她你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樹欲靜風不止。那瞬間,于她,如煉獄,如生死寒冬。
原來未回家已近一年,原來這“氣”她已經(jīng)慪了一年,她終究錯過了阿娘最需要照料的日子,她終究未及趕上見阿娘最后一面,她終究讓她的阿娘帶著遺憾和傷痛離開了人間。
雨下得很大。村莊同悲。從社陽溪往項村山的那條路又窄又泥濘,她跪倒在半路,等著阿娘最后一次走過。她聽不見自己的哭聲有多痛不欲生,她看不見自己有多歇斯底里,那一刻,天地萬物不復存在,只有阿娘的笑容,在眼前近了又遠,遠了又近。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挑,就是日子不能挑。世上所有的事情都經(jīng)不起推敲,一推敲,每一件都藏著委屈?!本腿缤髅骱苌岵坏?,仍會失去最珍貴的東西,這便是生活。就如同在現(xiàn)實面前,我們無數(shù)次被碾壓得支離破碎,卻,仍會拼盡余生去修修補補。
她忘了后來的事了,好像跌跌撞撞地走,還號啕大哭著,從山上下來,便沿社陽溪畔離開。那時候,雨中的社陽溪一片空濛,水流無聲,偶爾有高差落下,水聲清亮,如她的嗚咽。
歲往月來。她會繞開社陽溪回溪底杜,只去山上看阿娘,一年幾次,清明,或者中元。她會在阿娘面前坐上一會兒,絮絮叨叨地說家里長短、人世悲歡,也會極目遠望,那陪著她長大的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那一刻如此親近,又如此遙遠,她的心里,落滿的,卻是苦澀。
我的山水,落在你的眉間,你可愿入畫?
山風吹空林。無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