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問世之后，評論界對它的評論意見從來沒有統(tǒng)一過，正如特拉維西在他的論文中所寫到的那樣：“在所有被公認的十九世紀的古典小說中，也許哪一部也比不上《呼嘯山莊》那樣引起這么分歧的意見?！毙≌f中的?？藚柪淇釤o情，不僅給小說中的林敦和歐肖兩個家族帶去了深重的災難，而且在半個世紀里給作品本身帶來了非難。早在《呼嘯山莊》問世之時，就曾有評語如此說道：“主人公是一個惡棍，十惡不赦，一無是處。”就連作家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為該作品寫序言時，也不無諷刺地說：“只有希克厲才真正是白罪莫贖，在他那直奔地獄的道路上從沒有一次偏離過方向?！痹谑攀兰o中葉時，一位美國評論者明確地認為，作者把獸性湊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藚栠@樣一個半是畜生半是魔鬼的形象，使得這部惡劣的小說成了群魔亂舞的噩夢。直到二十世紀，《呼嘯山莊》的文學價值被發(fā)現(xiàn)后，評論者才開始探索怎樣令人信服地論證希克厲人格價值的角度?？梢钥吹?，對?？藚栃蜗蟮脑u價的爭論焦點是：?？藚柺遣皇且粋€“惡”的文學形象。在小說中，讀者看到的是?？藚枱o情的個人復仇，甚至是赤裸裸的虐待狂的表現(xiàn)。希克厲的“惡”為什么這么吸引我們？筆者認為這是因為希克厲至始至終是與惡共生的。以下將從惡的緣起、惡的行為、惡的出口三個方面來論述希克厲形象獨特的審美意義。
　　
　　 一、惡的緣起
　　 “真正的惡是無法遏止的，破壞性的行為幾乎可以無堅不摧地到處蔓延”，可以說，?？藚栐谒松膹统鹌诒憩F(xiàn)出的惡與他少時所處的“惡”的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少時所遭受的苦痛、所承受的折磨正是其后作惡的根源。
　　 希克厲的天性是質樸善良的。通過小說敘事者納莉的講述，可以得知，希克厲是呼嘯山莊老主人歐肖先生外出時在利物浦大街撿回的一個不足六歲的饑餓流浪兒，這時的他“又骯臟，又破破爛爛”“黑黝黝的，就像是從地獄里出來的”，他的出現(xiàn)立馬引起了歐肖先生家各方力量的沖突。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這個可憐的小家伙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后引得了老歐肖先生的疼愛、納莉的改觀和凱瑟琳的主動接近，尤其是老歐肖，喜歡?？藚柹踔脸^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亨德萊，由此可以知道，?？藚柕奶煨允琴|樸善良的，心腸不壞，否則也不會在這個家庭立足。
　　 但是，疼愛?？藚柕臍W肖先生離世后，?？藚栔車膼簞萘υ僖矝]有了壓制，以各種報復的方式宣泄出來，在?？藚栃闹胁ハ铝藧旱姆N子。從?？藚柼みM歐肖家開始，歐肖夫人恨不得把他踢出門外，亨德萊和凱瑟琳也拒絕和他同床休息，甚至家里的仆人納莉也將他放到樓梯口不管不顧，巴不得他自己離去。在歐肖夫人去世后，?？藚栆驗楦裢獾玫綒W肖先生的寵愛而被亨德萊視為眼中釘，是篡奪父愛、侵占財產的仇敵。再也沒有了老歐肖這把保護傘使得?？藚柹僭馄哿?。亨德萊成了呼嘯山莊的主人，舊怨新仇雨點般灑落在?？藚柹砩希眉{莉的話來說，“受到了足以使天使變?yōu)槟Ч怼钡膶Υ?。首先是?？藚柕纳矸莅l(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被剝奪了作為家庭成員的資格，淪為供人使喚的卑賤仆人；其次是他被剝奪了與凱瑟琳的交往；再次是被剝奪了學習的機會和權利。亨德萊痛恨希克厲奪走了自己父親的關愛，對寄人籬下的希克厲百般折磨、欺壓侮辱、使其在無知和野蠻中走向墮落。
　　 正是童年遭受的不公正對待和攻擊，使希克厲飽嘗了不幸和屈辱，性格不再溫和善良，變得和“鋸齒一樣的粗”、“巖石一樣的硬”，人格在壓迫勢力下逐漸惡化，為他其后的惡的行為埋下了禍患。
　　
　　 二、惡的行為
　　 （一）復仇的愿望
　　 烏克提茨在《惡為什么這么吸引我們？》的序言中寫道：“我們的耳朵里從小就灌滿了——我們應該做這個，而不能做那個……我們心里也就逐漸形成了概念，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不過，這倒并不意味著他就一定會不斷努力去做真正對的事情”，因為烏克提茨認為，“任何社會都沒有放棄復仇思想”。這一復仇的愿望，使得人能想到以各種殘忍方式對待各自的敵人，甚至只是被宣稱為敵人的人。
　　 對于?？藚杹碚f，他與凱瑟琳的愛和友誼是他得以承受外界加以他的仇視的力量源泉，但是，隨著老歐肖先生的離世，亨德萊逐漸剝奪了他的這種心理需要。更甚的是，唯一愿意與?？藚柾嫠５膭P瑟琳也逐漸遠去，當他們二人無意間闖入畫眉田莊后，凱瑟琳得到了林敦夫婦的百般呵護，他則備受歧視，被指責為是壞孩子，趕出了畫眉田莊。隨著凱瑟琳為時五周的畫眉田莊之行的結束，這個粗野的姑娘變得舉止優(yōu)雅、儀態(tài)萬方；與此同時，亨德萊夫婦也開始警告阻撓他與凱瑟琳的會面。?？藚柋M管喊著他就是要臟，卻不免為之自慚形穢。然而，這些遭遇并沒有讓此時的?？藚栯y以承受，他只是意識到自己的愛情受到了威脅并發(fā)出了微不足道的反抗的聲音。致命的一擊是不久之后凱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藚栆才銮陕牭搅藙P瑟琳向納莉吐露的心聲，她愛林敦，因為他長得年青俊俏，滿臉春風，并且富有、愛慕她；但她又承認說：“在我的靈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錯了”，“我嫁給艾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稱”。凱瑟琳說她以整個靈魂挨著?？藚?，“他比我更是我自個兒。不管咱們的靈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我就是?？藚?！”凱瑟琳的話，使他認識到自己的卑賤和即將失去的愛情，他一聲不響的從這個家里消失了，復仇的導火索就此鋪下。
　　 “一個人的良心有多好或者多壞，這取決于他個人生活的很多因素?！痹谏鲜龅奶囟ㄇ樾蜗?，復仇的愿望在?？藚栃闹猩罘N，亨德萊的摧毀、凱瑟琳的背叛，使?？藚栂萑虢^境，之后再次歸來時成為了瘋狂的復仇者。
　　 （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烏克提茨提到洛倫茲的攻擊理論，洛倫茲認為，攻擊的本能是一種自然存在，如果這種本能受到遏阻，它就會自發(fā)地找尋一個出口，并總是以暴力和破壞方式宣泄出來。這就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一種報復模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在《圣經(jīng)·舊約》中，上帝對摩西說為以色列人向麥地那人復仇，擔當勝利者凱旋時，摩西憤怒了，命令他們“殺死孩童中的所有男孩和所有與男人交媾過的女人！但是所有沒有與任何男人交媾過的少女，你們可以讓她們活命?！北M管社會并未放棄復仇思想，但復仇的針對性是顯而易見的，?？藚柕膹统鹨嗍侨绱恕?br />　　 ?？藚柕膹统痄h芒主要指向亨德萊和艾德加·林敦，同時，也傷及了貌似無辜卻與這二人有關的哈里頓、小卡茜、小林敦和伊莎貝拉。
　　 亨德萊是希克厲失意的悲劇愛情的罪魁禍首。?？藚栐诙嗄旰髿w來，先是設法成為了呼嘯山莊的租客，接著投其所好同亨德萊賭博，慢慢將他的家業(yè)納入自己囊中。最后，亨德萊的全部家產都被?？藚栍闷垓_手段奪取，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葬送在?？藚柺种校暮魢[山莊、無依無靠一無所有的孤兒哈里頓，全都落入了?？藚柕氖种?。
　　 艾德加·林敦是奪?？藚査鶒鄣牟还泊魈斓某鹑?。在凱瑟琳死后，?？藚枮榱藞髲退仁枪兆吡怂拿妹靡辽惱?，婚后對她百般虐待，直到她不能忍受，發(fā)出“?？藚栂壬墒莻€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瘋了？如果不是，他可是個魔鬼？……我究竟嫁給了什么東西？”“他是個說謊的惡魔——是個妖怪，他不是人！”的呼聲之后出逃。接著是步步為營，設計強迫落在他手中的卡茜和他奄奄一息的兒子小林敦結婚。病勢垂危的艾德加·林敦得到女兒失蹤的消息果然很快去世。?？藚柺召I了律師，畫眉田莊的財產歸入卡茜的“丈夫”名下，而同樣垂危的小林敦也長辭于世，畫眉田莊成為了?？藚柕呢敭a，正如?？藚栐谌珪_頭所宣稱的那樣：“畫眉田莊是我的產業(yè)?！?br />　　 復仇的對象同時轉向亨德萊和林敦的子女。一無所有的哈里頓只能聽任?？藚柕臄[布，在卡瑟林和納莉離開呼嘯山莊后，很快完全變成了一個野孩子，嘴里咒罵不斷，舉止粗野。“好一個孩子，現(xiàn)在，你是屬于我的啦！咱們倒要瞧瞧，這一株樹是不是也會長得彎彎曲曲，跟另一株樹一個模樣——假使它也長在風口里，讓猛風來扭它的樹枝樹干！”一個新的復仇計劃在?？藚栴^腦中產生。哈里頓幾乎遭受了和?？藚柈斈晖瑯拥膶Υ?，首先，哈里頓被?？藚杽儕Z了受教育的機會，“我把他抓在手里，比他那壞蛋老子掐住我還緊些，而且把他壓得更低，你瞧，他為自己的野蠻勁兒而得意呢?！彼Ｍ拇耸构镱D永遠成為一個被人瞧不起的蠢東西，像狗一般的對施以他虐待的人產生依戀之情；其次，哈里頓不被允許與小卡茜發(fā)生正常的友誼。每次哈里頓對小卡茜的主動接近，都會受到?？藚柕淖钃希斆鎸ㄜ缛找故刈o她垂危的名義上的丈夫，哈里頓表示愿意幫她的忙，但是受到了希克厲的阻止，小卡茜因此并不知情，知道身邊的人，包括哈里頓在內，都是沒心肝的家伙，其后林敦離世，卡茜在客廳露面，哈里頓的主動接近都因之被潑了冷水。
　　 當然，希克厲的復仇使得小卡茜的遭遇更具悲劇性，小卡茜整個人幾乎遭受到了折裂和毀滅。故事的最初，比起他的表哥哈里頓來，小卡茜幸福得多。她有父親艾德加·林敦的疼愛和女管家納莉的愛護，長成了一個秀麗活潑、溫柔多情的姑娘。但是，在一次誤入呼嘯山莊后，小卡茜很快成為希克厲復仇的對象。?？藚栆宰约后w弱多病，但卻深得小卡茜眷戀的親生兒子小林敦為誘餌，把小卡茜騙進了呼嘯山莊，并使她失去一切自由，遭到生平不曾遭受的拳打腳踢。?？藚栕柚剐】ㄜ缛グ蒉o她快要死去的父親，將她囚禁在呼嘯山莊，逼得她與小林敦結婚，買通律師，在艾德加·林敦死后，霸占了畫眉田莊。希克厲禁止她看書，剝奪了屬于她的精神財富，小卡茜一無所有了，很快，她的丈夫小林敦死了，她陷于孤立的處境中。一年后，當洛克烏闖進呼嘯山莊時，看到的小卡茜仍然保留著令單身漢心動的容貌，而原本跳動在她心海的愛早已經(jīng)窒息凍結。山莊里一個心地還不算壞的女仆席拉毫不客氣地評價道：“在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愛她或是喜歡她，她也不配；只要誰對她說半句話，她就轉過臉去，一點都不客氣?！北緛硎且晃挥懭讼矏鄣纳屏嫉暮霉媚铮F(xiàn)在卻恨人、冷漠高傲、不近人情了。?？藚枌λ拇輾埡喼笔谷送覆贿^氣來。
　　
　　 三、惡的出口
　　 “即使最殘暴的惡也始終能為自己找到出路?！睈涸缫呀?jīng)在?？藚栃r候就伴隨他的左右了，不僅如此，惡為?？藚柕囊磺行袨槎纪断铝岁幱?。他的暴力復仇如一道炫目的光柱刺得人睜不開眼來，但是，在?？藚柸松淖詈螅麉s喪失了作惡的力量，這股復仇的激情找尋到了另一個出口。
　　 小卡茜和哈里頓最后和解了。他們沖破了“惡”設下的種種障礙，“一個是愛著，只想學會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只想能獲得對方的尊重——他們倆都努力要最后達到一個目標?！爆F(xiàn)在，小卡茜和哈里頓既是表兄妹也是師生，更是一對幸福的情侶。他們兩人的“愛”震撼了?？藚枺拔腋F兇極惡，卻落到這樣的一個結果，不是太荒唐了嗎？我……要把這兩人家都摧毀了，我把自己磨練出一股狠勁兒，拼了命干，像赫克勒斯。誰知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了，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我卻發(fā)覺我的意志力消失了……我?guī)资甑脑┘覍︻^并沒有把我打敗呀。眼前正是時機，向他們的后代報仇解恨……我又懶得去干那無緣無故的破壞”希克厲最終認識到，他對所有人的憎恨來自于他的受挫折的愛，“哈里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一個幻影——是我不顧一切地想要保護我的權利的一個幻影——是我的墮落、我的驕傲、我的幸福、我的痛苦的一個幻影——”至始至終同樣藏在?？藚栃闹械膼巯袅藧?。
　　 愛，成為惡的出口。失去愛讓?？藚栕鲪海屖顾上乱粋€又一個的暴行，渴求愛讓希克厲放棄作惡。“整個世界成了一個可怕的紀念館，處處提醒我她存在過，而我卻失去了她！”最終，希克厲忘記了復仇、吃飯和睡覺，迎接死亡的到來。
　　
　　 四、結語
　　 ?？藚柌⒉荒鼙缓唵蔚卣J為是一個“惡”的文學形象，他身上強烈的愛與恨的交織，使人無法對其簡單定性。?？藚栕鳛槲膶W形象，從審美角度來看，具有獨特的審美意義。善與惡、愛與恨，從來就是人類情感的兩極化，?？藚柹砩蠌娏业暮藓蛷娏业膼叟鲎伯a生的巨大的作惡力量，并沒有使人壓抑的透不過氣來，而是因之具有了不朽的內涵和凝重的審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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