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五嶺花事隨記(散文)
一
報春花攀爬在城里游園某處有泥土的圃苑,當(dāng)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用黃色陸續(xù)點綴起綻放綠意的枝飾。挨夠了寒冬的人們見到它,產(chǎn)生莫名地興奮,或?qū)⒋掖夷_步放緩,或?qū)⒏哐龅念^俯詳大地。
細看,報春花其實不算善解人意。同一枝條上相連的花節(jié),醒得早的大哥大姐,耀眼鵝黃;睡眼惺松的小弟小妹哈欠也還未打,仍然屈曲著身子,呆頭呆腦,沉沉欲睡,花序顯得凌亂。
即便如此,城里人還是寬宏大量,畢竟大多數(shù)人認為,報春花是春日里首先報到的色彩信使。它撕開冬日漫漫蒼茫和冷酷,引領(lǐng)著一個多彩而溫暖的季節(jié)到來。
我是一個胃寒體質(zhì)的人,冬日每每讓我心情無名憂郁。因而在城里,我贊賞報春花作為植物中春的領(lǐng)軍花,這時候,我會沿著郴江河堤,游園,民居行走,盡享帝皇之色對園林城市的修辭。
在追求聲色完美中,我漸漸覺得有些遺憾,一剎那說不清白,細想或許我們的生活和神性居所還應(yīng)有多樣性存在吧。
這時候我會出城,走進飛天山或仰天湖,或稍稍遠一點的大奎上,這些原野之外的始春,其實難得見到報春花。我因而懷疑懸掛在橋拱,陽臺諸處的報春花在城市有傍富媚骨。
去年,在最正版的時令之春,報春花還未開放,我從瓦窯坪進入高坪。那天陽光明媚,高天流彩,有小鳥在草地跳躍鳴唱,喜鵲喳喳飛過小東江和郴江交匯的山嵐。
美景真的可遇不可求,你要是懶人,你要的美景不是沒有而是真的飛走了——但是山坡老大一片黃花仍然貼在地表,粘住了我的目光。我叫不出學(xué)名,權(quán)且讓我稱之為二葉蹄花吧。
這樣一來,我明白南國郴州春日里最早綻開的花朵,實際上不是報春花,而是曠野之中我叫不出名字的這種復(fù)葉對生蹄花了。這種小花只有玉米粒大小,有尖吻,開線,像羊蹄或豬蹄狀。
二葉蹄花是不畏寒涼熱愛溫情的花中靚姐。當(dāng)春風(fēng)吹拂之時,它用雙臂鼓掌,二三天后,便鐵定展開笑臉。二葉蹄花的花朵比報春花還小,也是黃燦燦的色澤,我真懷疑它是不是報春花的始祖。
二葉蹄花通人性。一花二葉就像伸開的雙臂中間的一張笑臉,它很微細,沒有三頭六臂,沒有大花那么富麗堂皇,也沒有報春花開的綿長。它的種子自然也極其微小,風(fēng)才可以將種子吹向山巒,拂過溪澗,撒進田野,故而二葉蹄花雖然每株只開一朵不起眼的花,但山巒,溪澗,田野卻有它們龐大的家族,都盛開時,不只是點飾,能映襯山水的壯觀宏闊。
而一些懶人,此時夢醒何方?
開在田野的,被翻耕作為了農(nóng)耕的植肥;開在山巒、溪澗的,被農(nóng)婦撿拾做了豬菜。二葉蹄花是觀賞性實用性兼?zhèn)涞幕▋?。?dāng)南國的蛙聲還未陣陣傳感到它的耳渦,它的花期已過,因而二葉蹄花便沒能聽到春天季節(jié)深處生靈的贊歌。
之后,城里的報春花開了。報春花告訴人們,春天來了!報春花說著細碎話語的時候,天空中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春雷,多愁善感的春雨為首先報春卻已隱身的二葉蹄花落淚。
每當(dāng)冬雪融化的那幾天,春風(fēng)還未張狂的時候,我會離開城里,去鄉(xiāng)下看看二葉蹄花的笑臉。二葉蹄花的笑臉很普通,就象我五嶺山村鄉(xiāng)親的笑臉一樣,誰也不會稀罕,但笑得很實在。我看到守在五嶺山村的鄉(xiāng)親,從春的第一天就在整耕秧土,改造機田,他們就如不知名的二葉蹄花,把收獲的年成,真正從春的第一秒撒播。
如果笑面如花,他們就是最早的春花。
二
今年去五嶺腹地莽山,不是為看鬼子寨,不是為攀將軍石,那些雄關(guān)漫道,屬于閑暇,屬于游人,而我此去瑤寨喝酒,是遇上紅事,滿姨去世了。
就像有些呆在郴州城里的小市民一樣,我鄉(xiāng)下的親情,也因各種原由忙得依稀淡遠,城鄉(xiāng)少有交集,直到失去,方知不可再來,擁有是多難得的緣分。
對于滿姨及莽山瑤寨的記憶,還定格在遠遠的十?dāng)?shù)年前——那些暮色中的吊腳樓,嚴冬中的冰凌,墨黑的臘肉,碩大的令人寒顫的蝰蛇,比大江更具清純品質(zhì)的溪水,比梵音更具存在感的鳥鳴和趕山,攪成色彩聲音味覺的立方陣,在我夢中奇異演練,待我夢醒,瑤寨的苦艱被我一掠而過,如白駒過崗。
瑤山初夏的陽光,于我來說是毒辣的,它輕易揉皺我手臂的表皮,泯滅我飽食后的活力。五月初的莽山正是游人如織的時節(jié),丫丫山峰和壑壑溝谷變成高山杜鵑宣泄的舞臺。那些瘋狂的攀高旅游者,仿佛灌注了杜鵑血一樣的熱力,把山頂踩在腳下,成了一束束伸展雙臂吶喊的杜鵑。他們內(nèi)心充滿山登絕巔我為峰的豪邁:世界多么艷麗,我是山中王者,讓我邀一片彩云加持莽山起伏的火紅。
八排瑤人的生命色彩恰似五月杜鵑的飽滿濃烈,生命的始終卻如花開花落般安靜。滿姨去了,就是一朵紅紅的花完全展開,回歸到了莽山的腹腔,因而瑤人的喪事,是掛紅而不是掛白。
滿姨比我母親小近二十歲,都是瑤人。我最初到她那,她剛嫁到莽山瑤族鄉(xiāng)的趙家村。她眼有些不好,嫁個丈夫也眼有殘疾,那時分我看他們確實不怎順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屈指可數(shù),我跟著母親來這走過幾次親。這次滿姨去世,母親已經(jīng)八十四歲高齡,故我沒要她再來高山盤旋山路。
姨夫咳嗽著對我說:“你姨為這個家苦了一輩子,有了胃癌的時候,先是用農(nóng)村醫(yī)保治療了幾月,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就在山里找些下火的草藥煎水喝,痛得不行了,才去鄉(xiāng)里打二針,買點零散的西藥,她硬是把你表弟表妹拉扯成了爭氣的人,上了武漢大學(xué)和中國政法大學(xué)?!币谭蚰樕系陌櫦y里布滿淚水。
我無語,羞愧的我雖然期間也給了他們有限的支援,但無奈幫更多。彼時農(nóng)村大病與后輩學(xué)業(yè)費用,收入有限時,堪比攀爬陡峭,望而生畏。
莽山是亞熱帶海洋氣候和北溫帶大陸性氣候的分水嶺,只有兀立的吊腳樓,疊疊的梯田,漫山的杜鵑給了肉體苦痛的滿姨最后陪伴,滄海桑田,有些物事,也如那些看不明白的小小的帶有鋸齒的葦草,一不小心還是宿命般地拉碎人柔軟的心田。
八排瑤人的葬禮不同于漢人,他們是真正生于莽山歸于莽山的奇人一族。滿姨死后,她尸體坐化于椅子上。出殯時,后生們抬大紅花轎似地將她抬至山中,丘穴就是她的新家。這種不用棺木直接入土的葬法只存在于八排瑤的古老風(fēng)俗,親戚都扎上紅紅的彩布條相送。滿姨這朵鮮艷的花從此開在親人心中,紅得不再褪色,凝成永遠。
長鼓是瑤人持有的最獨特的樂器,歡樂也好痛苦也罷,都陪著一朵花,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一世走過,發(fā)出只屬于莽山原生的聲音。它完全有別于城市的聲場。城市的園鼓只有單調(diào)的沖動指向,而莽山的長鼓具有更復(fù)調(diào)的涵養(yǎng),它更細節(jié)地闡釋演繹出一朵花前世今生的真善。
我看著纏著紅色頭飾的瑤族老者,他們大多精瘦如柴,火光和青煙中卻目光炯炯,閃展騰挪。鼓聲就如從花房中飄出,鞭炮聲,哭號聲仿佛是其伴奏,聲音喧嘩,卻有著尊卑秩序。這或許是八排瑤人千百年來存在的人倫,對莽山的敘事和抒情。
當(dāng)我意識到我半個瑤人血統(tǒng)時,我突然感覺離自己的母系,自己的母山,自己的長鼓居然如此遙遠陌生。莽山,我愧對你,我是現(xiàn)代城市的俘虜,我既不能在城市長成一棵挺拔的樹,也不能成為莽山一隅一朵不褪色的花。
姨夫要留我過夜,再在村子不遠4A風(fēng)景點到處走走。我承認,恍惚間好像好多事情需要靜思,需要內(nèi)審。我要回郴州,莽山的4A風(fēng)景今晚留給游客。
咚啪啪的長鼓聲像晚風(fēng)一樣散播,莽山漫山響徹,提醒著花間跑來跑去的蕓蕓眾生歸巢。
晚霞已經(jīng)落下山尖,姨夫站在山崗上逆著光對我不住地揮手,好幾次還向著我跑下土坡,我只能看到他金黃的跳動的身體輪廓,聽不到他的話語,看不到他眼中是否有淚顫動。
我知道了:萬峰紅遍的莽山從來是形的大美與人的大善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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