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是草本森林的家園，秋天割了稻子以后，就要好長時間才能再看到田間曾經(jīng)的金黃了。永興一般農(nóng)家也就讓水田荒著，一片田，也像一群人吧，秋冬是難得的沉睡季節(jié)，雖然人光顧少了，但田地在夢中是安然，不是寂寞。
　　 一塊睡得好的田，來年會有更給力的產(chǎn)量。四叔家冬天在稻田栽蘿卜，他家里來年就少收了稻子；竹竹家什么都不栽，隨便丟些草糞上去漚著，讓田地冬天睡了個好覺，來年禾苗就長勢喜人些。因而四叔就會嘰嘰歪歪。
　　 你說是不是報應(yīng)呀？老天其實有總量平衡補償?shù)谋绢I(lǐng)，不一定非獎勵在地上地下敲打田地皮膚，自認(rèn)勤勞的折騰行為，誰說地不像人，也要休息呀。
　　 衛(wèi)塘烏泥鋪馬田等是縣城的邊緣，北上的翠江，秋天兩岸田野里的景觀，有一段時間會有些稻草人或稻草垛立著，那是對曾經(jīng)的稻谷森林長勢的證據(jù)。
　　 總沒忘記的是，有一年我叔叔在這種草垛里抓著一對狗獾，毛色非常順滑，極其珍貴。更多的是鳥，以為這里可以安家，就常常藏進去，夕陽下山，入夜的時候它們還在草垛中嬉鬧。我不懂鳥語，到底是愛的狂熱，還是在這豐收的草本森林里吃飽后跑跑跳跳，反正有鳥叫的草窩就靈氣些。我有時傍晚從田埂走過，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朝我打招呼，我估計大約是我自作多情單邊思想，它們爽的忍不住叫，其實真不關(guān)我鳥事。
　　 只剩禾兜的秋冬，村子里的雞鴨可以最后一次大快朵頤，它們一隊一隊，一群一群走向田野，一塊一塊，一粒一粒啄著田里散落下來的稻粒。公雞有時候引吭高歌，天上的一行白鷺象一條哈達(dá)降下來，參與悠閑漫步。我對于公雞高歌，一向以為它不是因為有好吃的而高興。那鬼東西經(jīng)常故意顯擺仰天長叫，吸引異性，它真正找食的時候最少，真正走直步也好少，反倒是大部分時間匆匆忙忙總在異性面前磕磕絆絆，旋轉(zhuǎn)著進退，極盡勾引能事——因而生活中，我對于有些圍著女人跳來跳去的男子，一定懷疑他是花心的。我們湘南話稱花心男人為騷雞公。
　　 一對對出來的雞鴨中，公鴨子會慢慢減少，剩下些會歌唱的母鴨成為老鴨。母鴨一方面有下蛋的本領(lǐng)，還有就是來年要當(dāng)母親。公鴨減少的原因有些相反，水干了，交配任務(wù)少了，公水鴨活著也樂趣寡淡，主人也不愿養(yǎng)著這些只管娛樂鬧騰的男性鴨子，就不要那么多種鴨。
　　 交通不便的時候，我家就近趕圩到湘陰渡或碧潭或永興縣城賣過這些土禽，雖然價格比郴州城里低些，但人不累得多。那時跟著母親進城，無非混吃根冰棍。城里的人有時體會得到，過了中秋節(jié)以后，土鴨子就慢慢少了，價格也高了，抱怨鴨比雞貴，往往就是在冬季。
　　 秋天田埂草黃的時候，有些人家要燒荒，連著田里的枯草，垛成幾堆，盡量著不燒成明火而成炊煙。這種灰燼最有加鈣功能。馬田附近經(jīng)過的列車上的人看來，渺渺的炊煙是綴著音樂的花車，豎著向天空升進，不知他們是否認(rèn)為那是鄉(xiāng)村該有的本色。現(xiàn)在老家燒草的行為沒有了，稻草進行了生物轉(zhuǎn)化。
　　 鄉(xiāng)下過了中秋節(jié)的時候，什么蛙類蛇類都不再吃了。但現(xiàn)在城里照樣口味泥蛙口味蛇的，我不知道這種養(yǎng)生學(xué)的城鄉(xiāng)區(qū)別。
　　 小時候，稻谷收割以后的某一塊靠溪邊的洞穴，我發(fā)現(xiàn)一個巴掌大的水坑，感到奇怪，用手摸下去，就有一只很肥的虎紋蛙?；⒓y蛙是青蛙皇者，這種虎紋蛙現(xiàn)在少到多年未見了。問題是，接著我伸手進洞，又是一只虎紋蛙，接著又是一只，三只虎紋蛙出來以后，我覺得蛙洞向著田埂延伸，還會有更多，我繼續(xù)捉虎紋蛙，到了六十四只的時候，實在是害怕了，居然還有。有沒有搞錯？這么多，很稀罕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一下子怎么這么多??？
　　 在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下，我算是捉泥鱔泥蛙的第二高手。我祖師爺有個潛規(guī)則，就是一定要讓生靈有種的，不做絕事。因而，每當(dāng)捉完之后，接著就放生一些?，F(xiàn)在這么多虎紋蛙，是不是遇上異世奇遇？想想不由心里發(fā)毛，那天我居然將虎紋蛙全放生了。
　　 我想湘南曠野一定還有更多我這樣的放生人，也有更多隱匿的虎紋蛙，它們在等待一個更加森林茂盛的地方。但現(xiàn)在有些時候，走在田埂上，看到不成器的年輕人用大功率直流電瓶電魚，只要是生命體，大小老少一律全收，不禁讓我這大叔級的高手自嘆不如，憂心忡忡。小一輩的這小部分壞小子，已經(jīng)沒有對田野隱蔽秩序的必要敬畏，不怕天譴。
　　 田里的鼠類與村里的鼠類是二個群落，在冬天寡淡的季節(jié)里，高貴的田鼠照樣賊頭賊腦進村弄吃的，不過因為沒有村莊生活經(jīng)驗，常常被人或家狗或高高翱翔的鷹攆得可憐兮兮，全沒了紳士風(fēng)度。郴州非常挨近廣東，但我們飲食習(xí)慣不吃田鼠也不大吃蛇，因而對于秋天進村子追鼠的蛇，也是趕走完事。
　　 稻谷收過以后的冬季，你要看水，只有二種選擇：一是到山塘坐著，二是沿著溪水走。各有其趣。山塘都是些即將出水的肥魚，你可以不認(rèn)識水里有什么魚，但你可以明明白白欣賞不同魚產(chǎn)生的水花，也是一種爽法。
　　 你如會拍巴掌，拍得一騎絕塵，那好奇的腳魚有時也會探頭出來看你玩的啥名堂?，F(xiàn)在雖然野生腳魚少，難以遇見，問題是你的巴掌拍得也不怎么地道，沒什么誘惑力，野生腳魚懶得理你，足見你的失敗，是吧？
　　 我有一次沿著溪水的右岸向下走，鐵下心來要看看這條溪水最后從哪里擁抱便江，構(gòu)筑山清水秀福地。一路上不時有些人打招呼，從碧塘走過衛(wèi)塘走過烏泥鋪，突然覺得這樣是不是太搞笑，分明無所事事嘛。這會在林子里迷路的。
　　 于是從右岸折回，無所事事的想，那我就從左岸一路走過去探源頭，還不知源頭在東邊嶺哪山哪壟的時候，腳下走右岸的感覺又來了，于是左岸源頭也不走了。人就愛這樣，總在不完成預(yù)設(shè)后給自己一個戛然而止的退步方案。
　　 一件件已經(jīng)收獲了的田間閑事，沒讓我遺忘尚在回味，另一些還沒有到來的收割季節(jié)，又在預(yù)演著稻谷的事以及稻谷以外的事，這真如輪回的人生啊。
　　 美麗的田壟，美麗的稻谷森林總誘惑著我。人在誘惑下最是容易糊涂的。田字方方正正卻又密實無比，我在這無邊甜香的大地上游走，是真的不愿離開——可惜，父母親、家人硬讓我從田間的一條縫擠進大學(xué)，我只能在精神上，向意義廣褒古老卻又年年新意無量的田野翻耕覆蓋。
　　 人啊，終歸是在做時鐘季節(jié)的體操，終其一生勞作，或許是圍著屬于你的大大的田字森林做作業(yè)，永不能畢業(yè)的孩子。從這個意義上說，田不老，人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