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散文) ——資江子向母親河的告白
我的綽號叫資江子。在資水畔長大,北岸古皇(即小說中的白駒村)是我家。
記得少年騎竹馬,但那是別人的記憶,而我的兒童和少年卻是另外的一種情形:每當學校放暑假(這里只說暑假),我就總是會跟隨著大人們到婆婆崖江灣或孟公塘江灣去撈絲草。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害羞,經(jīng)常百無禁忌地打著屌胯招搖出門去資江,也還挑不抻籮筐或箢箕,將一個拴有棕繩的竹簍勒在額頭,穿過從28歲起就守寡的祖母的目光也穿過田垅、走向資江。祖母的臉上就笑開了一朵菊花說,屌胯伢兒天地養(yǎng),長大了就是個仰天俯地的資江子。青碧滑膩的絲草是上等的豬食,豬吃了壯膘不長油。婆婆崖下的江灣是通往資江南岸的一個渡口。守渡船的斯文爺新中國成立前當過萸江中學的書法老師,后來又做過我們村小學的文體老師,寫得一手墨黑的毛筆字。他有一句口頭禪,叫“橫平豎直顏魯公,豎是豎,橫是橫,做人須做這樣的人?!钡莻€單身漢,我的一個中篇小說《斯文擺渡》就是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而成的。當他頭一次見到我混跡于撈絲草的大人群中,就活泛得像一條鯰魚,居然望江一聲贊曰,格伢兒,天生就是資江的兒子!而孟公塘則是船幫上崩洪灘拉纖泊船小憩的一個江灣。江對岸有一座大山叫白羊山。如遇陰雨天氣,半個山頭皆凐沒在霧中,山風起兮,雜柴茅草俯仰長嘯,似羊群啼叫;一旦天晴,白云朵朵又如羊群靜臥山巔。撈絲草當然要選擇在大好晴天,陽光普照生紫煙,碧水藍天皆是畫,人就是圖畫中游動的一群小蝌蚪。
這就是我的綽號為什么叫資江子的由來。祖母出生于資水南岸鵲坪村的大戶人家,人長得端莊秀麗,幼時進過私塾,“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jīng)》爛熟于心,還能偶爾說出幾句文言文來。但遺憾的是,自古紅顏多薄命,祖母正值大好年華就早早地失去了丈夫,我爺爺是得急癥死的。祖母生了兩個兒子,卻因為家道中落送出去了一個。我父親少時學醫(yī),娶了我母親有一兒一女后又陰差陽錯進了部隊,我就是父親從抗美援朝回國后所生。而且我還只有三歲,母親就撒手人寰去了天國,父親又在外鄉(xiāng)醫(yī)院工作,當時姐姐和哥正上小學,所有的家務(wù)無疑就全都落在了小腳祖母一個人身上。待我也長成了一個十歲少年時,姐姐已隨在父親身邊學護士,哥哥也成了準勞動力,為了減輕祖母的負擔,我總是能夠上午下午都有一竹簍青碧滑膩的絲草背回家。偶爾還能撈回幾條魚或螃蟹或小蝦。
不久,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開始了,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醫(yī)術(shù)權(quán)威的我父親送往農(nóng)場改造,初小還差半年畢業(yè)的我也早早地離開了學校。我當時原本想為生產(chǎn)隊放牛,也好替家里掙得些工分,卻沒想遭到了大隊治安主任的否決。無奈之下便只好成天守在崩洪灘候船幫的上水船,做一名短途纖夫。那是不給工錢的,但每幫著纖夫們拉一趟上水船,卻可以掙得幾個蕎麥粑耙做酬勞。足足能養(yǎng)活我自己。
日子就這么浪奔浪涌地過著。倏忽有一天,我卻從身邊過路的人偶然的交談中聽到了一個噩耗,說我父親在農(nóng)場的一次開山造田的爆破事故中不幸身亡……
那一天,我同往常一樣隨大人們拉纖上崩洪灘,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把他當場就擊昏倒了。但木船正在上灘時,纖夫們是容不得有任何懈怠的,否則船就會突然“張頭”,不但纖夫們會被纖繩拉入江中,船也有被激浪狂濤傾覆的危險。
我身后的叔父剛一舉目,心里一驚說,你這小子,還真是經(jīng)不起累呀!說遲時,那時快,叔父便趕緊將我扣在纖纜上的纖搭肩竹紐一把扭開,又一腳把我踢到了纖道的里邊去……在當時的那種形勢之下,我叔父這么做也是迫于無奈,更是一種唯一正確的選擇,何況他并不知道我當時突然倒地的原因,以為我是被累倒的,休息一下就能夠趕上隊伍。纖夫們?nèi)匀话鸭沽簭澇蓸蚬盃?,將腳趾頭深深地摳進纖道在奮力拉纖上灘,已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騰得出心思來再管我的死活。
船隊終于拉上了崩洪灘,叔父再回頭去找我時,人卻不見了,心想這小子一定是受不了這一分累,回白駒村找他的祖母去了,于是也就沒有再當一回事……
我是在昏迷的狀態(tài)中被人救醒的,似乎還隱約地記得,有一雙柔柔軟軟的手曾經(jīng)捧著我的臉,一張滑稽而又說不出到底是什么氣息的嘴唇對著我的嘴唇,那一種感覺是前往未有的,甚至使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動了起來,少年的血液簡直就像崩洪灘的激浪狂濤在奔涌……我“啊”地一聲就醒了,這時,我已經(jīng)躺在孟公塘江灣的一艘破船的船艙里,待我完全蘇醒后才知道,原來把我從纖道上背到破船里的人就是外人眼中的紅衣瘋子,也就是我后來心目中的那一位美人魚姐姐。
那一年,我已經(jīng)13歲。那是我人生中的一場生死劫難,也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全新洗禮。自那以后,我與那一位外人眼中的紅衣瘋子成了忘年交。正好在孟公塘江畔的半坡上有一棵苦楝樹,大白天我倆就雙雙去撿樹下的苦楝子裹腹,夜里倆人就在船頭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而船幫人甚至包括我的叔父,都以為綽號資江子的我同樣成了瘋子……我成了被纖夫們遺忘的人。久而久之,我還從“紅衣瘋子”的口中得知,她曾經(jīng)是縣劇團最年輕的臺柱子,擔綱過歌劇《紅色娘子軍》的主演,也在《白毛女》中扮演過喜兒,還獲得過省里頒發(fā)的大獎,然而自從她那在縣中學當校長的父親被打成黑幫分子后,她也受到了牽連,一下子從主演變成了跑龍?zhí)椎那陔s工,更慘的是,她父親因不忍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每天掛著黑板上臺挨批斗和上街游行示眾而一頭扎進了資江。她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父親從縣城沿江而下,一直尋找到了孟公塘來的。有一次,她還遙指著江畔半坡上的那一棵苦楝樹說,是那棵樹下的一個白胡子爺爺告訴我,說我父親就在這資江的孟公塘里……因此她每天夜里都會潛入水中,說是尋找她的父親。但自從有了少年的我作伴后,她就把我也拉進水中一起嘻戲。那是怎么的一種開心時光?。蓚€無憂無慮的“瘋子”,經(jīng)常在水中干著無懼的事。起初我還非常吃驚地問她怎么會游泳的,她卻自豪地告訴我說,哼,你這也太小看人了,我在讀藝術(shù)學院時就得過全校的游泳冠軍,被同學們譽為美人魚呢!她說話確實有些瘋瘋癲癲,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這世道能讓人分得出真假嗎?從那以后,我就叫她美人魚姐姐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天上的月兒特別地圓,也特別地明亮。倒映在孟公塘江灣里的月兒也特別圓。特別明亮,偎在漸漸隆起了肚子的美人魚姐姐身邊,我也說起了瘋話來,我定定地看著她說,你是天上的月亮,也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魚。只有月亮的眼睛才會這樣明亮,只有美人魚的肌膚才這么光滑細膩……我還想要補上一句說,我這絕對說的是真心話!但美人魚姐姐的身子卻像孟公塘里的水波顫抖起來,她毅然打斷了我的話大聲說,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然后又沖著我嫵媚地一笑說,姐姐我要去打撈月亮了。你看到月亮會想起我嗎?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會是你的月亮嗎?她這瘋瘋癲癲的話剛一說完,就“撲通”一聲從船頭扎進了水中,江面上立時濺起月光朵朵,孟公塘月色星輝蕩漾,如璀璨的天宮……
從此之后,每晚來船上就再也沒有人給我講故事了。唯有亦真亦幻的記憶永恒。人生亦如資江,有激浪狂濤的崩洪灘,也有蓄積流水的孟公塘,但我至今還仍然記得與美人魚姐姐相依為命的那些個日日夜夜,記得她最后的笑容比月亮還嫵媚,記得她給我講述過的故事。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每一個人的頭頂之上,都會有一個注視著自己一舉一動的神明;還有一個故事是說每一個人的道路前方都有著一棵菩提樹,只要你能克服所有的困難一直向前走去,就能見到那一棵讓你心想事成的神樹;再有就是美人魚姐姐還教給了我一個壯膽的絕招,那就是把胸窩前的那幾顆衣扣子擰開,心中默念著“天地有正氣”,就什么也用不著再害怕了。
我于是一路敞開胸襟前行,從鄉(xiāng)下老家到縣城,又從縣城到省府,即便有時也遭遇過意想不到的困難或阻撓,但只要我在心中默念著“天地有正氣”,也就果真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意念,是一種使自己永葆“天地有正氣”的自覺意識。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在求索中遠行!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是死生契闊后的一種灼熱情愫;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這是樂天樂地的一種浪漫情懷。我如今雖已退休,卻還要執(zhí)意地回到當年出發(fā)的資水北岸孟公塘江灣來建房,這念頭其實緣來已久。
我的綽號叫資江子。資水是我的母親河,投入母親河的懷抱,感受母親河的脈動,聆聽母親河的心音,用更加深情而又深沉的長調(diào)為母親河歌唱,這是兒子的職責所在,更是兒子的使命和擔當!母親河給予我的實在太多,不僅給過我喂豬的絲草,給過我魚蟹和蝦,還有幫助我度過饑荒時的蕎麥粑粑,有用人工呼吸救醒我、令我在精神和情緒極度萎靡時提振我信心、以“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的妙語鼓勵我的美人魚姐姐,有給予了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取之不盡的生活和靈感。
正因為是有著母親河的滋養(yǎng)和寵幸,才有了后來黨報黨刊尤其是組織上給我的《資水江畔的‘高爾基’》《船魂江魂民族魂》《資水系列散文的開拓者》并全國五一勞動獎得主、湖南省文史館館員等榮譽稱號和頭銜。說句實在話,面對這一切,常令我深感受之有愧!這其實也就是我為什么在剛一退休,就要以奔跑的姿勢投身于資水母親河的真正原因,而其動機卻是,想要把自己的一顆赤子心重新浸泡在母親河的長流水中,使之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真正能反映資水的作品來。
為了能實現(xiàn)這一“宏偉理想”,我便毅然決然將戶口仍在老家的妻子在資水孟公塘江灣開出的一塊種菜荒地,用來建一棟養(yǎng)老兼創(chuàng)作屋,并計劃將我的十余本個人文集、及由省委省政府有關(guān)領(lǐng)導支持而由我主編的數(shù)十套湖湘文化叢書典藏于斯,免費對過往行人和當?shù)剜l(xiāng)鄰開放,力爭做好一個傳承文化薪火的資江子。
當然也是為了告慰促成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美人魚姐姐……
值得欣慰的是,回到家鄉(xiāng)后,果然令我的靈感爆發(fā),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了系列中篇小說近十部,如《回至本處》《何處覓鄉(xiāng)賢》《鄉(xiāng)村仁醫(yī)》《相看白羊山》等,均會陸續(xù)在刊物上發(fā)表。這是兒子對母親河的禮贊,也是綽號資江子的我吼響的生命的長歌。既來之,則歌之,我還會一如既往地為我的母親河歌唱,也真誠地希望能夠得到同樣受益于資水母親河的人們,尤其是各級黨委政府和部門的支持!
寫作短文至此,我的耳邊仿佛已傳來了母親河慈祥而沉緩的聲音,她說,歡迎你回至本處,這是雙贏之舉,人們會支持你,組織會支持你,我更會護佑你!
來路正長,頭頂之上有神明,胸腔之內(nèi)有正氣,我一定會唱響鏗鏘音。
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這便是資江子對母親河的自我告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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