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打的(微型小說)
乳白色的晨霧慢慢地開始消散了。時間已過上午九點,天卻像剛蒙蒙亮。大街上鱗次櫛比的建筑物都只能見其灰白色的輪廓,影影綽綽的,像是一幅尚未著色的油畫。
這是冬二九的最末一天。我和宋工站在市中心的一個街口攔出租車。我們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制服筆挺的交警,他背著手,眼睛不住地左右張望。宋工瘦高個,面目清癯,他是我們研究室的總調度,今天他帶著我去南郊的一家工廠去取我們室在那里加工的幾個外協(xié)工件。
我們已經(jīng)攔了三輛面的,都有人。驀然又有一輛黃色的“天津大發(fā)”面的迎面駛來,天色陰暗、模糊,也看不清有沒有人,但宋工還是揚了揚手。那輛面的減速了,并微微右拐,開到我們站的地方的自行車道上。這是一輛空車,我和宋工連忙上前,司機殷勤地為我們打開了車門,我們弓腰上了車。宋工將我們的目的地告訴了司機。司機把車開上了馬路。宋工又對他說:“師傅你剛才不必把車開到自行車道上,??吭诼愤吘涂梢粤恕!彼緳C回頭看了宋工一眼,說:“我倒是想就停在路邊的,但是你們身邊站著一個老警。”宋工不解地問:“老警和你停車有什么關系?”
“太有關系了?!彼緳C看著前方的路,邊開邊說:“我要是停在路邊,老警就會說我違章停車,那我只好乖乖地掏腰包嘍?!?br />
司機是個身體粗壯的男人,因為坐著,看不出高矮。從他花白的頭發(fā)和眼角的皺紋來看,他的年紀約在五十開外。他的臉寬、胖,肌肉松馳,呈紫褐色。他的眼睛大而無神,目光渾濁,這是一張歷盡了人間滄桑的老臉。他穿著深灰色的舊茄克,顯得十分土俗、寒酸。
宋工略感驚訝地問:“老警這么喜歡罰你們款呀?”這時車開到一個十字街口遇上了紅燈,司機剎住車說:“那可不。如今老警們都靠這個發(fā)財致富呢。他一般不是給你開罰單,而是變相地罰。你給他錢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是不收的。你得給他買香煙。他也不是讓你買了煙親自遞給他,他讓你把錢遞給香煙店的店主,像是你自己停車買煙的樣子。當然你是不能取煙的,你遞了錢只管開車走人,過后他在香煙店里想拿煙就拿煙,想取錢就取錢。香煙店的店主和他很熟,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你被捉住一次,少說也得買兩包“紅塔山”送他,等于是罰款二十。宋工和我都詫異地說:“啊,有這等事!”車又向前開動了。司機說:“這種事司空見慣。不信你們等會看前面路口的老警。他準站在香煙店邊上?!避囘^九州大廈,司機用眼光指點了一下前面的路口說:“你們看?!蔽液退喂ね高^車窗看去,在灰暗的天色里,果然有一個年輕的交警在一個香煙店跟前逡巡。司機接著說:“看見了吧。他一天不說多,攔個四、五輛車,一條‘紅塔山’就到手了,你說發(fā)財不發(fā)財?”
前面又是紅燈,車停住了。司機說:“這年頭,干什么都論錢,有錢就好說話,好辦事,沒錢寸步難行。于是大家就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弄錢。老警他們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F(xiàn)在上上下下,層層級級的部門、機關,你不辦事也就罷了,你一辦事他們就伸手要錢,一點也不客氣。”宋工立刻應聲說是、是、是,前兩天他到省電子局的一個質量管理部門蓋了個章,就交了三十塊錢。
司機又開車上路了。他一邊開車一邊繼續(xù)和宋工聊天。這位老司機十分健談,也許是他這一生遭逢不濟的緣故,怨氣積了不少,滿腹的牢騷話。他自打我們上車后就沒有住過嘴,碰巧宋工也是一個話多的人,于是兩人像是一見如故,談得拆不開。司機嘆長吁短地說:“唉,現(xiàn)在咱們小百姓這日子越來越難過了。錢是特別難掙,可物價又一個勁地猛漲。原來大米五毛多一斤現(xiàn)在漲到七毛幾,菜油原來兩塊四,現(xiàn)在漲到三塊四,豬肉也從去年的兩塊五漲到三塊三,照這個漲法,我們的日子又回轉過去了?!彼喂ひ采钣型械卣f:“說是呀,按說那些進口小汽車、家用電器和高檔時裝要漲你只管漲,反正咱們也不買??蛇@糧油肉蛋等副食乃是生活必需品,猛漲起來這還了得?政府還是趕緊想辦法平抑物價的好?!彼緳C說:“政府自然是希望物價穩(wěn)定,老百姓日子好過的??墒乾F(xiàn)在的社會已經(jīng)亂了套了,政府部門管不勝管。你比如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的人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變著花樣要錢(我插口說這叫行業(yè)不正之風),中央三令五申,說要嚴禁,但是屢禁不止。如今你買飛機票、火車臥鋪票,如果你不是官,又沒有特別硬的關系,你不多掏錢你買得到嗎?辦個事就有什么附加費,這費那費的,總之是要錢。再比如現(xiàn)今受賄索賄、貪污、挪用公款、公款吃喝、公款出國旅游等等多如牛毛,數(shù)不勝數(shù)。想當年毛老頭在世的時候,哪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那時候,貪污公款六十元可就要問罪的?!彼喂みB連感嘆說:“就是,就是。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br />
我們前面的一輛郵車忽然減速停了下來,又是紅燈。司機罵了一聲“操”,也把車剎住了。然后抓緊時間對宋工說:“現(xiàn)在社會上貧富懸殊拉大了,有錢的越有錢,窮的越窮。將來社會上也沒有什么老大老二老九的尊稱了,統(tǒng)統(tǒng)都只分作兩種:有錢人和沒錢人,或者說富人和窮人?!彼喂曊f:“是呀,那些款爺們在豪華大酒店的飯桌上,手捏大哥大打幾個電話,轉眼間就能賺幾萬塊錢,可我們辛辛苦苦干上一個月才不過三百來塊錢,勉強能養(yǎng)家糊口而已。”
前面的郵車開動了,司機開車跟了上去。這時車已到了南郊,拐上了一條狹窄而荒涼的馬路。司機接過宋工的話頭說:“小百姓能養(yǎng)家糊口就很不錯啦,哪里還敢指望發(fā)財呢?”宋工奉承對方說:“師傅你干這一行還是挺發(fā)財?shù)摹R荒昴軖晟蟼€三、五萬吧?”司機嗐了一聲說:“哪里,一年能掙上個萬字頭就謝天謝地嘍。我年紀大了,只是白天跑車,晚上休息。干我們這行累得要命,也掙不了多少錢,現(xiàn)在汽油漲價,交通管理費又高,七扣八扣,剩的錢就不多了。我干了快一年了,本錢的五分之一都還沒掙回來呢?!?br />
“師傅你從前是干什么的?”我好奇地問。
“我原來在一家紡織廠開車。單位不景氣,半停產(chǎn),一月才發(fā)一兩百塊錢的工資。我一氣之下,辦了病退,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又管親朋好友借了一大筆錢,花了五萬五買了這輛車,操,我買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降到四萬八了?!彼喂ぐ参克f:“你買的正是時候。你若是現(xiàn)在買車,恐怕入不了戶口,辦不到執(zhí)照?!?br />
“對,現(xiàn)在本市的出租車已經(jīng)飽和了,不久前市政府已明文規(guī)定不再辦理出租車的審批手續(xù)了?!蔽乙哺胶偷馈K緳C不以為然地說:“說是那么說。其實只要你有特別硬的后門或者舍得花錢,照樣給你批。你送幾條煙幾瓶酒是沒有用的,他們不會收,因為這些東西目標太大而價值太小。你拿一個信封,里面裝一根金項鏈,或是一疊老頭票,送給他,人不知鬼不覺。你第二天去就可以拿到營運執(zhí)照了?!?br />
說話間車已到了南郊那家工廠的大門口,司機停下車。我拉開車門先下來了,宋工在后邊付錢。司機看了一眼計價器說:“十四塊八?!彼喂ひ汇墩f:“我們經(jīng)常打的來這里,但價錢從來沒有超過十塊的?!彼緳C一臉誠懇地說:“同志哎,我不哄你,我這計價器還會騙人么?今天實在是交通阻塞,紅燈多,在路上耽擱的時間長,所以價錢偏高,你一定要理解,我們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彼喂o可奈何,只得掏出十五塊錢給他了事。司機笑嘻嘻地揚手和我們道了再見,掉轉車頭,一道煙似的開走了。
我和宋工往廠里走。宋工絮絮地對我說我們被那個司機斬了一刀,他準是趁我們不注意,是從起價五塊而不是從零開始算錢的。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我理解那個司機,他吃這碗飯確實不容易。晨霧業(yè)已消散殆盡,落滿了枯葉的路旁還有些濕氣。太陽從云縫里露出臉來,圓圓的,白白的,皎潔得像是一輪秋月,溢彩流光。今天又是一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