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遠去的禽兵(中篇小說)
水中現(xiàn)蛟龍,天上過禽兵。白駒過隙去,無影亦無蹤。
——引內文代題記
一
在資水中下游北岸有一個名叫“白駒”的村子,村人多姓廖,當時輩分的排序已到了“今能佐盛明”這一序,而佐字輩中有一位名叫廖佐潤的人,是一名鋸木匠,乃本文之過客。之所以首推此人,是因為十多斤重的板斧能在他的手中舞出花來,并習慣于瞇著左眼,只用一只右眼瞄樹木的曲直走墨線,久而久之,右眼目光如炬,點得火燃,左眼就成了相配的。因此與他同輩的堂弟佐正就常笑話他說,“潤胡子,你雖然眼毒,卻難免有失偏頗。”潤胡子聽了只笑不答。他還會許多梅山法術,但也有把梅山法術稱作“邪法子”的,意思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過廖佐潤是魯班傳人,這一點倒是白駒人全都公認的。他有一句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水中現(xiàn)蛟龍,天上過禽兵。白駒過隙去,無影亦無蹤?!钡棵恳仓皇亲匝宰哉Z說。此口頭禪到底意味著甚么,有何象征意義,怕只有他自己曉得。
廖佐潤有一張?zhí)锰谜膰帜?,天生美髯公,江湖上都稱他為潤胡子。他身懷絕技,卻走得匆忙,正值壯年就歿了。他帶有三個徒弟,卻并無后人。過五十歲生日那一天,潤胡子曾用肯定的語氣跟二徒弟媳婦說,“二妮,你肚子里懷了個帶把的,日后干脆認我做干爺爺吧!我把法術全都教給他。”沒想果然是個兒子,這就是后來的黑皮。黑皮當然只是個綽號,取“黑皮黑丑,天長地久”之意,他本名叫廖明新,白白凈凈像個書生。但遺憾的是潤胡子并沒有見到黑皮。
黑皮家有一棟四楹三進的木屋,是他父親的爺爺手上修建的,座落在白駒村難得成片的田垅左側的月形山下,幾縷淡藍的炊煙從魚鱗青瓦的檐口吐出,或裊裊上升飄向天際,或匍匐瓦礫悄然彌漫,小小農家的躁動與不安便顯而易見了。
“咯--樂樂樂!咯--樂樂樂!”這聲短聲長的喚雞聲,就是從黑皮他娘閻寡婦口中溢出來的,聲音恣意如山澗飛瀑,也只有她才會如此夸張地大喊大叫,巴不得讓村人全都聽得到。她一早起來,給還沒有能力去田垅泥漿里覓野食的小雞崽從晾衣桿上取下幾串金色的稻穗,扔在地上讓母雞嘴啄腳扒給雞崽做示范。
就是在昨天中午時分,閻二妮從后山打了一筐豬草,在回家途中放下來歇了歇肩。遠遠地,她就看見躺在田泥里被正午的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金色稻穗了。
“格么壯實的谷子,爛在田泥里多可惜呀!不如撿回去碓脫谷殼,好給我兒黑皮煮一餐飽飯呷,再說喂雞也是上好的東西哩?!遍惞褘D在心里自言自語說。
母雞把一顆一顆的谷粒還剛剛啄進嘴里,又一顆一顆地吐了出來……
這群還沒長成小孩拳頭大的雞崽們,居然互不相讓地爭搶著。一只雄性十足的公雞就聳著火紅冠子過來打圓場了。這家伙模樣俊逸,作派卻極其不雅,只見它把兩只小銅柱似的腿一高一低地拐著身子踩過來,到得母雞和雞崽近旁,猛一聲“給咯兒--朵!”竟如嚴父訓斥自私的兒子一般,把小雞崽們全都給鎮(zhèn)住了。
“格該死的騷雞公,像個二流子!”閻寡婦將手中掃帚橫著一揮,一聲梅山腔無厘頭地脫口而出,“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你搗甚么亂吶!”卻把一雙眼晴朝村里望了去,“嗬--哧!嗬--哧!”驅趕開公雞,將掃帚靠在堂前的門后,便進灶屋里打熱水去了,她得趕緊先洗個澡。這粗嗓門是她有意喊給根胡子聽的。
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師兄,家在上村向陽嶺下,離閻二妮家有三里地,中間還隔著一座關山,不過二妮已經算定他應該吃過早餐悠哉游哉出門了,他今天得去佐庭族長家商量伐木的大事,必經她家的門前路過。她指桑罵槐的聲音果然早已聲聲灌入了根胡子的耳中,但根胡子卻裝聾作啞般只顧自得其樂地哼著小曲:
板栗樹開花一根線耶,一根線
我想妹子忘插田耶,忘插田
過了夏天又秋天耶,又秋天
我年年月月天天只想與妹子共枕眠
一曲終了,另一曲又緊跟著起了高腔:
妹妹曉得我會來
稻草撐門風吹開
洗凈的身子白如藕
我使勁兒捧住不松手
喊慣了順手倒和水上號子的根胡子,嗓門本來就粗獷若灘聲,而此時卻越唱嗓音越大,越唱心里越開花,猛一抬眼,目光就梭進閻寡婦家半掩的堂屋門了。
根胡子的歌唱也戛然而止,心里卻在得意而又神氣十足地說,“哈,好你格二妮,老子今天又要讓你做一回活神仙!”于是緊走幾步便閃進了半掩的堂屋。
此時的閻寡婦二妮子正好剛洗過澡,僅穿了一條藍布短褲,光著半截雪樣的身子面對里屋,用粗布巾在擰著水涔涔的一頭黑發(fā),身也不轉,她就曉得是根胡子進屋了,“你格騷狗公,是走錯門了吧?要不是明天進擂缽山去伐木解板,你還不一定記得來找老娘呢!”聲音里似含有幾分嬌嗔,亦有著幾分責備和怨氣。
“你格是睜眼講瞎話,我一早就把旮旮旯旯里全都洗得索索利利了,我還敢不來嗎?我若不來,只怕老二也會喊冤哩!”一臉淫笑的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響。
“你格騷狗公!出口就是老二,老二。就不怕被旁人聽見了說閑話?”
“哈哈,我格是光棍漢對寡婦,我怕?怕個卵吶?怕得鷂子莫喂雞!”根胡子滿嘴的粗話。他曉得閻寡婦肯定已經把兒子黑皮支開了,幾乎每次只要他一動念頭,想和她干那種風流快活事兒了,她都總是會趕在他進屋之前做好安排的。
半裸的閻寡婦轉身把堂屋門重重地一合,一頭就栽進了根胡子懷里。
堂屋門口帶雞崽的母雞陡然就起了一陣驚叫:“果果嗒--!果果嗒--!”
不甘寂寞的老黃狗就更來勁了,朝天猛一頓“汪汪”地亂吠……
二妮的兒子黑皮雖然是個生性頑劣之人,對娘卻百依百順,是出了名的大孝子,這是他那守寡的母親最感到欣慰的事。他早已先一步就出門了,正滿腹心事地走在通往族長家的田間小路上。出門時他跟娘說,“我去找明德少爺?!泵鞯律贍斒亲彘L的長孫,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娘的喚雞聲和根胡子的歌唱聲甚至打情罵俏聲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別看他平素在家時總是郁郁寡歡,沉默少語,可一旦出了家門,尤其在年紀不相上下的同學和玩伴們當中,卻口氣不小,且精得像猴似的,往往三下五去二就被他占了上風。在學堂山讀書的那幾年里,無論算術還是語文,他都能與明德少爺并駕齊驅,而武術成績卻遠比同齡人強出好多倍。尤其是使起村里的那一桿漢陽造長槍來,更是能百步穿羊,舉手一扣板機一個準。
月形山下?lián)u搖欲墜的木屋里再次響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聲,以及急促的喘息和母貓叫春似的干嚎聲,聲聲交織在一起,門外的雞鳴犬吠鳥鳴聲,聲聲不止。
其時,出入村口的石板路上并無行人,月形山下的住戶就只有閻寡婦一家。
明天是個黃道吉日,三十六條白駒村漢子即將進山伐木解板。
剛滿十七歲的黑皮被列入了進山的名單,并且是給根胡子當學徒打下手。
二
那一天早上,深秋的太陽從白駒村里頭的向陽嶺山埡浮出,三十六條青壯漢子就陸續(xù)來到了廖姓祠堂。每年都進山伐木和解板的漢子們已經習以為常,新增加的幾個青皮后生卻難以掩飾住內心的激動,年紀最輕的黑皮尤甚。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就算真正加入到白駒村漢子的行列了,是驢是馬,拉到大山里去遛遛。
莊嚴的廖姓宗祠占地若五百平米,系土木石三種材料混建。四塊青色锃亮的條石,兩短兩長合成高丈二、寬八尺的正門門框,門楣上“廖氏宗祠”四個斗大的顏體字,據說還是由明朝惠帝年間一位江西藉廖姓狀元親筆題寫的。這扯得未免也遠了些,但老輩人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無非就是想證明廖姓五百年前也有人中過狀元;而門首兩側及三面墻壁卻全是土磚砌成,里面房梁立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上等楮木和杉木。年代畢竟久遠,木料蟲蛀,土墻開坼,這也是難免的事。
廖氏宗祠在白駒村的中間地段,且風水極佳:往里走是向陽嶺,下首則是一座與學堂山毗連的關山。青一色的古樟樹根深干粗,枝繁葉茂,把整座關山遮得嚴嚴實實的。林子里常年陰陰森森。一棵三五人才能合抱得下的古樟旁,有一座青磚青瓦砌成的土地廟。是一座古廟。從明德少爺和黑皮他們這一批明字輩后生能夠記事起,就沒有見這座土地廟斷過香火。一縷一縷的青煙,一縷一縷的潮濕地氣,一縷一縷的草木馨香,交織著,飄浮著,忽聚忽散,便更加增添了人們對關山的神秘感……黑皮正在走神,根胡子就領木幫漢子們跪在祖宗的牌位下了。
第一次加入隊伍的黑皮卻跪得有點勉強。三十六條象征天罡星的漢子注目神龕,三十六雙鐵骨錚錚的膝蓋呯然跪下,此時此刻,根胡子臉相肅然,目光堅定而頗具威嚴,只聽他一聲莊重的吼喊:“恭--請--圣--物——啊——!”也只有在每年深秋,上擂缽山伐木解板和春天里桃花水漲、進雷打洞扛毛板、入九峽溪“趕野羊”或駕毛板船的出征時,才是他根胡子最感自豪和揚眉吐氣的時刻。
佐庭族長是待漢子們齊嶄嶄跪下并虔誠地注目著神龕后才到的,他的左右各立著一條漢子,慢慢吞吞,畢恭畢敬從神龕上捏出三支香,就著燭焰點燃后又斯斯文文地插進香爐里,然后再撩起長衫,緩緩地跪在蒲團上。焚過紙錢,灑過香茶,才一字一頓地開腔了:“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領眾子弟進山伐木解板,求祖宗神靈庇佑!”磕過頭又起身拱手鞠了三躬,然后才從神龕上取下一個泛著黑紅光澤的黃牛角,鄭重其事卻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
根胡子站了起來,轉過身,忽覺得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其實是有著委屈的,父親廖佐先與現(xiàn)任族長的廖佐庭同樣屬于泰昌公的子孫,就因為他那“今”字輩的曾爺爺出生偏房,所以盡管人人都知道盛根他父親廖佐先無論是能力還是德性都要強于廖佐庭,可白駒村里的廖姓族長一職最后卻還是由上一屆“能”字輩的長老們點名由廖佐庭繼了大位。根胡子倒是并不太在乎這些名份,當個上山下水的木幫頭領,任一身體力與技藝在春秋乃至大半個冬季里呼風喚雨,回到白駒村后,又有閻寡婦陪他風流快活,他深感此生亦足矣。
在祠堂里與祖宗告別的繁瑣禮節(jié)事畢后,一聲牛角長號從鼓著滿嘴鋼針樣胡須的根胡子口中嗚嗚吹響,三十六條漢子便昂然上路了?;ㄈチ舜蟀胩鞎r間,沿著九峽溪往里行過五十多里曲折的山路,漢子們終于到達了雷打洞。對面的楓林正舉著艷紅的火炬相迎遠客,把三十六張臉映得神彩奕奕,漢子們一個個驟然停住了腳步,不約而同地向山崖上噴著水柱的龜頭狀崖咀望去。這一次卻是讀過線裝古書的黑皮先開口了,說:“你們曉得么?格一股水源是循了地脈從東海過來的。據說那里有海外三山,是個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們白駒村有那么多規(guī)矩和煩惱。每逢月圓之夜,仙女們都要乘巨鳥來此地洗過澡才去瓊瑤島赴宴的!”
人們有些將信將疑,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根胡子。哪知根胡子卻脫口就是一句行話,他說,“你們切莫聽格些后生崽扯卵淡!若得罪了山神,那可不得了的?!?br />
倒是明德少爺卻暗暗吃了一驚:“難道黑皮兄弟也做過跟我同樣的花夢?”
明德少爺于昨夜夢里曾進了一趟擂缽山,來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沒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躡手躡腳地躲在一棵古木后面,目光卻直直地盯著雷打洞的方向。洞穴之上是一片碩大的楓樹林,每到深秋楓林如火,陽光從擂缽山頂傾瀉下來,從石壁崖咀里噴出的水柱便成了七彩的飛瀑。而雷打洞深潭之上,卻不知是誰用原木搭建了一個高高的臺子,一群裸女正在臺子上沐浴著七彩的霞光戲水洗羞呢。那群女子個個身材窈窕,長發(fā)若瀑,膚如凝脂,舉手投足跟他從沃原先生那里偷看過的線裝古書《西游記》繪圖本里的女妖一樣婀娜多姿……明徳少爺的目光被拉得筆直,看得想入非非,看得全身發(fā)燙發(fā)脹,正準備對自己身體的隱秘部位有所動作時,一裸女卻突然一聲尖叫,“有野男人進山了!姐妹們,我們把那花賊的孽根給割了……”明德少爺嚇出一身冷汗,巴不得立即鉆進地里去,說來也巧,這時卻從山灣里射過來一只巨鳥,并且騎在鳥背上的漢子極像黑皮,只見他馭鳥彎腰,一勾手就把明德少爺也拉上了厚實的鳥背,雙翅一側就逸出了這神秘的古樹林……這就是根胡子口中“過禽兵”的猛禽吧?明德少爺在夢里問。
這雷打洞終年幽幽森森,水聲如雷霆滾過。流水卷著旋渦挾帶陰風溢出潭外時,總有一種嘶嘶的聲音伴隨其左右前后,仿佛是一條深谷長蛇吐著信子呼嘯前行,讓人毛骨悚然;而高處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又有如戰(zhàn)鼓狂擂,總能激蕩起男人們的萬丈雄心。山風漫卷而來,松濤陣陣,似有千萬雄兵在此揮戈激戰(zhàn)。
大梅山地區(qū)神話與傳說極多,相傳這雷打洞有蛟潛伏修練了千年,單等山洪暴發(fā)便可隨洪水入海為龍。只不過無數次山洪爆發(fā)了也始終不見有蛟龍出現(xiàn)。而擂缽山一帶曾駐扎過太平軍石達開的隊伍卻是不爭的事實。明德少爺的老爺爺就接待過一位來白駒村征糧的太平軍小頭目。當年太平軍兵敗時,一位負傷的師帥預料義軍難免有覆滅的悲局,便悄悄從山里溜了下來,從此隱姓埋名以教授當地子弟的武藝為生。石達開部潰退后,有散兵游勇幾經周折逃回了這深山老林,占據擂缽山斜對面的半崩山落草為寇。近百年來,因這兩處淵源甚深,加上白駒村亦民風剽悍,老族長又曾經周濟過他們,故而彼此間也不敢存有絲毫冒犯之意。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您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