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戴望舒《單戀者》
　　
　　 一
　　 我從學(xué)校大門口的收發(fā)室領(lǐng)出了家中寄來的匯款單，徑直前往校郵局取錢。我晃晃悠悠地走著，目光散亂地掃視著迎面而來的行人。
　　 忽然，前面來了一個高個兒女生，我的眼睛一亮，心頭一喜，直盯著她看將起來。說來慚愧，我的個兒很矮，我就喜歡打量身材修長的苗條姑娘。
　　 這位高個子女生肌豐體勻，娉娉婷婷，儀態(tài)萬千。她穿著銀灰色的風(fēng)衣，沒有系鈕扣，里面是粉紅的毛衣，翻露在外的襯衣領(lǐng)下系著一根黑色的綢飄帶，下身是微微泛白的牛仔褲，兩條修長、豐腴的大腿美麗誘人。她的頭發(fā)燙成微微起伏的波浪形，她的粉臉像桃子，雙唇不施朱而紅。令我神往的是她那雙雖不大，但像黑寶石一般的星眸，目光宛如秋夜的一縷清輝。她拿著兩本書，似乎是才從郵局收訖的，微低著頭走路，忽而抬頭瞧見了正飽看她的我，就正色看了我一眼。在和我擦身而過的那一忽，她靈機(jī)一動，把手里的書捧到眼前，裝模作樣地讀覽，以免再和我專注而熱烈的眼光發(fā)生沖突。我不覺莞爾。等她過去了，我禁不住輕輕地喟嘆道：“好一個美妙的尤物呀，老天，怎么我就無緣和她親近呢?！?br />　　 取錢后我回了寢室，屋里一個人也沒有。今天是星期天，室友們或上街或自習(xí)，都走了。我本想稍事休息后也上街轉(zhuǎn)轉(zhuǎn)的，但是窗外的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于是我打消了上街的念頭，解衣上床睡午覺。我睡上鋪，印有丹鳳朝陽圖案的淺藍(lán)色床單，鮮紅色的假緞被面的被子，粉紅色的枕巾，頗為整潔素淡。大學(xué)生唯一屬于自己的天地就只有這張兩平米的床鋪，一個自覺非常愜意、舒適的蝸穴，紛繁浮囂的塵世的逋逃藪。
　　 我一覺醒來已是四點(diǎn)多，食堂開晚飯了，室友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我起床下樓去買飯。天色已經(jīng)放晴了，碳灰色的游云正在消散，天空中現(xiàn)出溫泉水似的淡藍(lán)來。
　　 我走到甬路上，突然又看見那位高大豐勻，胸前系黑綢飄帶的女生從食堂里出來，她端著飯菜，裊裊婷婷地朝我這邊走來。她脫掉了風(fēng)衣，只穿著那件粉紅色的毛衣，胸脯高高的，煞是誘人。我乍一見到她，目光就直了。她周身凹凸分明，曲線優(yōu)美，令人心旌搖搖。姑娘對異性的眼光通常很敏感，她顯然注意到了癡看她的我，她心里也許掠過了上午我們碰面的情形，就略略轉(zhuǎn)動她那雙幽幽的星眸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既沉靜又憂傷，宛如明凈的秋日里那凄艷的斜陽。霎時間我竟如雷轟頂，神情頓時麻木了，我怔怔地站地那里，看著她走進(jìn)了我們宿舍樓旁邊的女生樓里的門洞。
　　 我心神恍惚地打了飯回到宿舍，陡然覺得食欲大減，飯菜難以下咽。我平素本來就精神短少，昏昏沉沉的，方才又意外地遭了電擊，就更頹喪了。我混沌的腦海一次一次地被那位姑娘耀得雪亮，我對自己的心思不能理喻，我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著一個和自己素昧平生的姑娘？這真是件愁煩的事兒。
　　 從小到大，一種愁煩苦惱的心緒始終困擾著我。我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家境貧寒，經(jīng)常遭到人家的輕賤、歧視，加之我的身材又先天不足，倍受女孩子的冷落。我很孤僻，自卑，時常感到屈辱，有時竟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雪上添霜的是，我自幼酷愛文學(xué)，耽書成癖，偏偏又考了一個工科大學(xué)，對自己的熱能機(jī)械專業(yè)興趣索然，不好用功，屢屢補(bǔ)考，使得自己的精神不堪重負(fù)。為了逃避這個浮華喧囂而又冷漠的世界，我只有讀書。我的孤獨(dú)、痛苦和厭倦的靈魂會從書中得到些許安慰和休息。我把吃剩的大半碗飯倒在了水池里，回屋后就爬上床去讀那本新近借的《郁達(dá)夫小說集》，竭力不去想那個勾攝過我的魂魄的姑娘。
　　
　　 二
　　 星期二下午，我早早地就從圖書館回來了，我準(zhǔn)備今天洗澡。出得教學(xué)區(qū)的大門，我在電影廣場左側(cè)的那個鐵皮小屋前停住，踅了進(jìn)去。這間鐵皮屋是學(xué)校商店的一個分店，賣作業(yè)本、紙墨和肥皂、洗衣粉等日用品。我想買幾只衣架，洗澡洗衣服后，晾衣好用。我看見店里的一根細(xì)繩上掛著一串竹制的衣架，就請售貨員取下了幾只。我正挑揀間，狹小的室內(nèi)忽然閃進(jìn)了一女生，我用兩眼的余光瞟了瞟來人，覺得這位小姐既熟稔又陌生。我有點(diǎn)吃驚，就裝著不經(jīng)意地掉頭一盼，天哪，又是她！是那個曾令我神魂不安的姑娘，她還是那身裝束，粉紅色的毛衣，黑綢飄帶。我的眼光正好接著了姑娘不經(jīng)意地看我的冷漠的目光，而我卻仿佛覺得沐浴了春天明麗的艷陽。我的心怦然一抖，跳動的頻率陡然加劇了，我的兩頰燒得火辣辣的，我覺得自己再逗留不走，準(zhǔn)會暈倒。于是我急遽地胡亂抓了四只衣架，匆匆付了錢，就倉皇地逃離了那間鐵皮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神情恍惚地取了衣服毛巾，下樓朝浴室走去。我的腦袋里灌滿了姑娘的芳容倩影，心里卻是空空落落的，并且感到它還在無限地?cái)U(kuò)脹，這種擴(kuò)脹令我窒息，痛苦。
　　 我進(jìn)到浴室，脫光衣服走進(jìn)淋浴間，將噴頭的水量放到最大猛沖著自己的身體。我捂住自己水淋淋的臉，痛苦地承認(rèn)了這樣一個事實(shí)，經(jīng)歷了同那個姑娘的三次碰面，我愛上她了！這就是那種荒唐、愚蠢、可笑的單戀！我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身世，也不了解她的性格，更不清楚她是否有男朋友，總之，除了她的容貌，我對她一無所知。然而我不幸又意志薄弱地受了她美貌姿容的蠱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丘比特是個盲童，愛更是一種鬼使神差的情感，人產(chǎn)生愛情就好像是魔鬼附體，使人無緣無故地發(fā)瘋。
　　 洗澡歸來，食堂正好開飯了，但是我根本不想吃東西。我半躺在床上，呆呆地想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對宿舍里同學(xué)歸屋后的喧嚷吵鬧充耳不聞。天知道我的還未滿二十歲的稚嫩的心靈如何能承受住這痛苦的單相思。我沒有心思去教學(xué)區(qū)溫習(xí)功課了，就捧起枕邊的《紅樓夢》，集中心力讀了起來。但我仍然無法把她的艷影從我腦子里清除出去。
　　 翌日清晨，我醒得很早，睜開眼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她。宿舍樓里的大學(xué)生紛紛起床盥洗、下樓吃早餐，那種響動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滾過來的一陣悶雷。學(xué)校的洗衣婦在樓道里有氣無力地喊著：“拆洗被子——”“拆洗被子——”從一樓喊到四樓。我想到食堂去碰碰她，于是我一骨碌翻身下床，以最快地速度穿好了衣服，勿忙抹了一把臉，就下樓奔食堂而去。天剛破曉，西邊的天幕上還有幾顆半明半滅的殘星。天色昏淡，空氣清冷。茂密的梧桐樹中鳥雀嘁嘁喳喳叫個不停。
　　 我一連轉(zhuǎn)了三個學(xué)生食堂，也沒有顧見她的身影，便勉強(qiáng)在五系食堂買了份油條稀飯，但因心緒不佳，沒有胃口，略吃了幾口，就把它倒在了食堂的水池里。
　　 上課的時候，我的頭腦里依然縈繞著她的身影，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思，渴望見到她。
　　 吃晚飯的時候，我終于在食堂的甬路上看見了她，她穿一件醬黃色的真絲茄克，和一個矮矮胖胖的姑娘走一道。我在人流中愛怨交加，陰沉沉地盯著她，可她和同伴載笑載言，全然不在意和我擦身而過。
　　 晚飯后，我見寢室里聚著一堆閑侃的哥們，就拎了書包去階梯教室看書，但我心神不寧，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坐了不到一個鐘點(diǎn)，就收拾書本離開了教學(xué)區(qū)回寢室。在電影廣場的西南角我猛可地撞見了浴罷方歸的她，她的頭發(fā)濕潤，臉色鮮艷，光彩照人。我禁不住心搖神動，險(xiǎn)些張口招呼她，但我畢竟年少膽怯，不敢造次，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搖搖擺擺地進(jìn)了女生樓。
　　 接連兩次的碰面使我又是欣慰又是苦惱。我沒有看錯，姑娘嫻靜、穩(wěn)重、不是那種招蜂惹蝶的女郎，的確值得自己傾心愛慕。然而她格調(diào)高雅，貌若天仙，又怎么會垂顧我這個身貌平平的小個男孩呢？我對自己痛苦無望而又深沉強(qiáng)烈的愛情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勇氣追求她，況且，即使我硬著頭皮去向她表白心跡，必碰一鼻子灰無疑，可我又想不出辦法來消除這種一廂情愿的感情。我沉思默想了許久，還是渾然無緒。未了，我不禁惱怒地橫下心來，干脆順其自然，放任這該死的情思，看它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
　　
　　 三
　　 人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著迷。害單想思的人老是沉浸在和并不愛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談愛、尋樂的憧憬中。而在現(xiàn)實(shí)中這種強(qiáng)烈的愿望又無法滿足，由此而產(chǎn)生的痛苦和愁煩則異常深重。
　　 我心里裝著那個高大豐勻的姑娘，遐想著和她談笑、嬉戲、游樂，甚至連床帷私事都想到了。然而我卻和她素不相識，絕無往來，可我又幾乎天天能在校園里碰見她。我就像熱戀中的男孩想和自己的戀人見面一樣想看見她，看她已成了我大學(xué)生活中唯一的一樁賞心樂事。要是哪天我沒能見著她，我就會心神不寧，煩躁易怒。我常常在食堂開飯的前后，佇立在窗前，兩眼目不交睫，顒顒然盯住甬路上的人流，以期能看見她。單戀宛如一杯甘美的鴆酒，喝起來味若瓊漿甘露，結(jié)果卻要付出巨大的斫心戧肺的苦痛。
　　 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陽光清麗、融和，空氣鮮潤。上完了兩節(jié)《傳熱學(xué)》，底下沒課，我背著書包晃晃悠悠地來到了圖書館。我穿了套淺藍(lán)色的西裝，腳蹬一雙高跟皮鞋，身材雖然低矮，但面目清俊，衣服整齊得體，卻也顯得儀容不俗。
　　 我在三樓的自修室找了個位置坐下，從書包里取出那本厚厚的《傳熱學(xué)》，準(zhǔn)備溫習(xí)一下老師今天講的課。打今早一睜開眼睛，我就一直在想那位高個兒姑娘。這會兒我翻開書本，兩眼直瞪瞪地看著章節(jié)的內(nèi)容，腦子里卻在揣測她現(xiàn)時在做什么。呆呆地想了一會，繼而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抬眼想看看周圍附近的學(xué)友們，不意正好接著了前一張桌子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姑娘瞟過來的目光，我突然就像是寒冬臘月從爐火熊熊的房間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似的打了個寒噤，我的心立刻怦怦地狂跳起來，姑娘正是我不分晝夜地想念的那個冤家。我陰沉著臉，兩眼死死地盯著她，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埋下頭去做她的作業(yè)去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依然兩眼直直地將她打量個不住。她穿著黃綠青三色細(xì)條紋相間的襯衣，領(lǐng)下仍系著那根令我心神飄蕩的黑綢飄帶；下身是深色的褲子，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是一件月白色的尖領(lǐng)西裝。她的左手屈臂平放在桌上，壓著一本翻著的書，右手握筆在作業(yè)本上沙沙地寫個不停。她不時還轉(zhuǎn)臉和旁邊的同伴講幾句話。忽然，她起身離坐，裊裊婷婷地走出了自修室，她那圓潤的肩膀、窈窕的腰身和她那肥腴結(jié)實(shí)的臀部渾然一體，那優(yōu)美的線條蕩人心魄。我猜她是去上廁所，果然，不一會她就風(fēng)姿綽約、儀態(tài)萬方地進(jìn)來了，一邊走，還一邊用手帕輪流擦拭兩只濕漉漉的手。她就座之后，又載笑載言地和身邊的女伴講了幾句，然后就集中精力去做作業(yè)了。
　　 我再也無心復(fù)習(xí)了。我盯著我的那個美麗、端莊、嫻雅的心上人，腦子里亂成了麻團(tuán)。我的心膈忽而緊縮，忽而擴(kuò)脹，我感到我的脊背一陣陣地發(fā)冷，我的牙齒在捉對兒廝打。這時候，我覺得我對她的愛戀已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了。我的心里空落落、虛渺渺的，一種荒涼、孤寂、悲哀的滋味潮水般地涌上了我的心頭，我忍不住要哭。我連忙胡亂拾了書本，拎上書包，急匆匆地走出了自修室，逃離了那個如此深重的蠱惑了我的靈魂的尤物。離了圖書館走到林蔭道上，我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也不去擦它，任它盡情地流淌。
　　
　　 四
　　 天氣一天天地?zé)崞饋砹耍业膯蜗嗨家苍紧[越厲害。為了擺脫單戀的苦惱，我拚命地讀書。我偶而讀了盧梭的《懺悔錄》，不覺深感安慰，原來單戀并不是我的專利，盧梭也害單相思，而且還遠(yuǎn)不止一次。內(nèi)中最癡狂最熱烈的那次是盧梭對巴黎貴婦烏德托夫人的眷戀，這場單戀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死去活來。我在讀這一段文字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句對我頗有啟迪的妙語：“大凡一個人的愛情在被激起這愛情的女方知道之后，他就會變得好受些?！睂ρ?，我應(yīng)該把自己的戀情告訴那個不知名姓的心上人，藉以減輕我內(nèi)心的痛苦。主意已定，我得找張永。
　　 我遇到煩心的事兒時，總是去找張永排遣。張永是我的老鄉(xiāng)，高我兩級，在讀自控專業(yè)的研究生。張永雖然比我大不了多少，卻很老成持重。他聰明，好學(xué)，見多識廣。我有事找他，他總是像個兄長似的諍勸、寬慰我，一席話說得我心里輕輕松松、慰慰貼貼的。
　　 一天傍晚，我去張永宿舍找他談心。他們宿舍的另外三個研究生都在。于是我們倆來到學(xué)校南門外，找了一家小酒店坐下來，點(diǎn)了幾個菜，要了兩瓶啤酒，邊喝邊聊。
　　 張永身材瘦弱，背部微駝，個子也不甚高。他面孔白凈，寬額廣額，黑眼睛薄嘴唇，一臉自信的表情。他穿著淺色的花格子襯衫，干凈而且簡便。他喝酒吃菜之后關(guān)切地問我：“你愁眉苦臉的，出了什么事？”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在害相思病?！睆堄佬柕溃骸澳銗凵险l了？”
　　 “我不知道她是誰。”
　　 “什么？！”張永詫異得把才喝的一口酒“噗”地噴了出來，“有這種事？你不認(rèn)識她居然愛上了她？”
　　 “千真萬確?！蔽铱粗永锏木迫粲兴嫉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