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橋下是一個很特別的詞。橋上人，人上人，橋下人，人下人。
　　 還有一句緊接而來的俚語：人比人，氣死人。
　　 橋下是一個很特別的場所，能夠在這里逗留的人，一般來說也有些特別。人多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三五一伙，七八一群，又大多都是身著藍布工裝，外罩一件桔黃色背心，上面還印著“來福環(huán)衛(wèi)”四個紅色大字的路面清潔工。大橋底下好躲雨，好躲太陽好乘涼，是路面清潔工的天然休閑娛樂場所。打個紙牌抽袋煙，自在賽過活神仙。
　　 但能夠在橋下安家的卻只有革胡子。聽說還是區(qū)城管大隊一個政委打過招呼的。這讓多少知道一點內(nèi)情的環(huán)衛(wèi)工老苗子羨慕得要死。
　　 “這也叫安家？茍且偷生而已。”這是革胡子回答總喜歡與他套近乎的老苗子的原話。革胡子何許人也？乃年少時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血氣方剛過的學(xué)霸一個！他說這話時正仰著臉，好像又是在感受什么。
　　 “嚯！我看你偷生得倒是蠻安逸的。”老苗子年齡應(yīng)該是60歲左右，姓苗，又是西涼自治州那邊的苗族人，據(jù)他自己透露還與上兩屆清江省的省委劉書記沾點遠房親戚，只是在這幫人中很少有誰去關(guān)心誰官大官小，只關(guān)心自己每月的錢多錢少，也就根本沒有人信他的口白。不過環(huán)衛(wèi)工群體中都稱呼他老苗子，這多半是因為他平時鬼精鬼怪，還不時愛打聽和傳播一點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他的那一張猴臉上經(jīng)常閃著一層被風(fēng)雨陽光捈抹過的黑紅光亮，這當(dāng)然是他風(fēng)雨人生經(jīng)歷的某種象征。也只有他這個年齡段的人來干這種事情。年輕點的萬一找不到合適的事，開個摩的送幾個散客也比這掃垃圾和撿破爛要更有面子一些，至少不會讓人見了捂著鼻子繞道而行。更何況要是搭上個年輕妹子還能一飽饑渴的眼福，或有意無意用手肘子頂一下人家鼓脹的胸脯。他簡直有幾分嫉妒羨慕恨地瞟了一眼革胡子腳邊的那一盤殘棋，口氣便有些曖昧地說：“成天擺幾顆缺車少馬的棋子，居然也有人愿意來丟了面子還丟銀子?！甭犨@口氣他也是個懂棋的。
　　 革胡子也就只是笑了一笑。他眼睛馬虎，杵在眼前也看不清棋子。
　　 看清又如何呢？人生若如棋，也就只有幾步是關(guān)鍵，錯了又悔不得的。至于棋盤里這幾十顆棋子，他比自己身體上有幾顆肉痣還要熟悉，他心里是揣著一冊象棋秘笈的，只要隨便亮出一招絕活，便能退對手十萬雄兵。而對于天天都能見面的這一群環(huán)衛(wèi)工伙計們，尤其是交道得多一些的老苗子的心思，他就更加心中有數(shù)了——吸著廢氣又聞著臭氣，日曬雨淋滿打滿算每月也就只有一千七八百塊錢，交個房租吃個快餐，輸幾次紙牌頁子，一天也就只剩個兩三張拾圓的票子了。
　　 見革胡子沒有吭聲，老苗子又接著說：“自古就有著一種說法，掙錢不費力，費力不掙錢?！边@明顯就是在自我安慰。他是一個專門只愛打擦邊球的工油子了，平時總喜歡在監(jiān)工面前使點小恩小惠，回西涼時帶點少數(shù)民族的土特產(chǎn)什么的，只是他自從在橋下結(jié)識了革胡子，見他擺個棋攤也能掙個幾十上百元甩手錢后，心里也就多了個小九九在盤算，總想著要偷學(xué)他幾手絕招，便不由得又感嘆了一句。
　　 這一次革胡子卻回話很快，“運氣來了，門板都攔不住的，這也怪不得我呀！”他說這話是一語雙關(guān)。一是沒想到去年秋天自己輾轉(zhuǎn)來到長沙，在這新修的來福路大橋的引橋下臨時擺個棋攤，居然還巧遇了初中時的一個同學(xué)在來福區(qū)城管大隊當(dāng)政委，是人家沖著棋盤先認出他來的，那一幕雖有些尷尬，卻解決了他的當(dāng)務(wù)之急。
　　 如今想起，革胡子還暗自有幾分得意。
　　 “你這……”對方可能是想說“你這擺棋攤的還真會找地方！”
　　 沒想革胡子一仰臉竟讓對方先是一怔，然后便改口問道，“你該不是楊林坳的胡革生吧？”革胡子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忙站起身杵過去看了看，“請問您是？”對方忙說，“我進伍啊！諶進武，初23班坐在你前排的。”革胡子也就想起來了，是那個經(jīng)常愛打架而學(xué)習(xí)成績又一踏糊涂，一到考試就總是死皮賴臉要抄他題目的武狀元。
　　 “哇噻！你就是武……”一見到老同學(xué)，革胡子仿佛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陽剛之氣又回來了，加上這些年來走南闖北學(xué)了滿口南腔北調(diào)，正準(zhǔn)備大呼一聲“你就是武狀元吶！”但剛一開腔似乎又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了對方身著的是一套執(zhí)行公務(wù)的制服，也就忙改了口很禮貌地說：“武同學(xué)??？你好，你好！”武狀元是同學(xué)們當(dāng)年針對諶進武學(xué)習(xí)成績?nèi)５箶?shù)第一名，而打架摔跤卻聲名顯赫給取的綽號。
　　 老同學(xué)幾十年不見，諶政委對當(dāng)年的學(xué)霸竟落得如此慘狀很不理解，盡管也曾聽到過胡委員（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為了追高中時的一朵?；?，只讀了半年大學(xué)就休學(xué)去沿海尋找他心中的女神了，但又不知是真是假，也就不便多問，只是順口說了句有什么為難事只要是老同學(xué)我能夠幫得上忙的，你丟一句話就是。革胡子當(dāng)真就丟了一句，“我反正人一個，棋一盤，就在這橋下先安個家行不？”諶政委皺了皺眉頭最后一咬牙說，“那你得隱秘點，千萬別太影響市容觀瞻吶！”革胡子就指了指最后的一個橋洞，諶政委也就只掃了一眼，那地方正好靠著垃圾站，平時是很少會有人往那個方向去的，也就只說了句“老同學(xué)你好自為之”的話。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便擺步離開了。
　　 后來革胡子就在橋下安營扎寨擺開棋盤了。這一擺就是大半年。
　　 他剛才回老苗子這話的第二層意思卻是意指那些能夠一盤棋走下來舍得丟個拾圓貳拾圓的手下敗將，而這些人往往又是生活中的強者，都是些家里有車有馬的，人家退休了在家閑得慌，花點小錢來賣個高興不是？他這么嘀咕著時，有幾個熟悉的人影似乎又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其實他從來就沒看清過對方長得是個什么樣子，卻能憑感覺大抵清楚對手的身份和家庭及生活狀況。當(dāng)然偶爾也會有落迫者來此蹲身殺上一盤。就拿前幾天那個慵懶的下午來說吧，革胡子正仰著臉感受從對面不遠處廉租房小區(qū)棟與棟距間的縫隙里瀉過的一抹斜陽，兩個耳朵聽著從橋上輾過的滾滾車輪，他是能從輪胎著地的摩擦聲里分辨出是大車還是小車的，不然怎么會有人說他是個神瞎子呢。
　　 “喂，我說擺棋攤的，殺一盤吧！”一個蓄著長發(fā)的身影游過來。
　　 “年輕人，火氣莫這么盛啰，”革胡子立馬就從對方很沖的聲音里判斷出來者的年齡了，“你先走還是我先走？”他把棋盤朝對方挪了挪，只改用了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走字，便把一個殺字給掩住了。
　　 “我先來吧！”年輕人出了一馬，眼一抬不禁想笑。
　　 革胡子心如明鏡，知道人家是笑他這個光眼瞎也敢在清江城里擺擂臺，便應(yīng)聲橫了一車，暗示道，“路上多陷阱，小心絆馬索哦！”
　　 年輕人心里免不了一驚，猶豫片刻，便撒了一象。
　　 革胡子無須看清棋子，他只要聽手風(fēng)就知道對方子著何處。
　　 “我也看一馬吧！”革胡子走棋象是從不用思考的。
　　 “拱一卒子！”年輕人終是進攻型的。
　　 “踩死?！备锖臃懦龅鸟R輕輕一落腳，過河的卒子便壯烈了。
　　 彼此就這么一緊一慢，還不到十一步，對方的棋就死了。革胡子自己執(zhí)的是黑子，去掉了一車一馬一炮的?！斑@幾塊錢你還是自己留著晚上吃快餐吧！”年輕人輸?shù)糜行┠涿睿瑲鈽O敗壞地扔下伍圓錢就準(zhǔn)備走人，聽棋主如此一說，雖臉有慍色，遲疑一下后還是順手就撿起了鈔票。他前腳剛走，后腳就跟來了老苗子，“你曉得這小子是干什么的嗎？”神情很有著幾分詭異，但就在他剛伸出手欲指向?qū)γ嫘^(qū)的窗戶時，一想這動作對于神瞎子完全是多余，也就把手縮回從桔黃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煙來。老苗子其實一直就沒有走太遠，就在幾米處的馬路邊東一掃西一掃的瞎撲騰，目光卻時不時掃過來看革胡子下棋時是不是真像傳說中的賭神會出老千。
　　 “不就是干翻墻爬窗的活??！”革胡子的話果然答得精確無誤。
　　 “我還真服了你?！惫砭砉值睦厦缱右欢ㄒ彩窍肫鹎皫滋斓哪菗踝邮铝?，心緒便平靜下來，又明顯有著幾分套近乎地感嘆了一句。
　　 “人吶！是活在心態(tài)里的，心態(tài)好了什么都會好?！备锖诱f。
　　 “嗯啦，來鬼了，我看你今天又還會有什么好運氣？”
　　 兩人你來我去的，似乎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又好像句句全說在理路上。趴在革胡子右邊的一只流浪狗聽著聽著就打起瞌睡來了。
　　 遠處有路燈亮了起來，傍晚的霧霾又重了。橋上的車輪愈發(fā)密集，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心急如焚，革胡子的家卻是在橋下。他這回怎么也不會感覺到，在對面廉租房小區(qū)的一扇窗口有個女人正在打量著他。
　　
　　 二
　　 那一夜似乎更加漫長，已是凌晨了，革胡子還是毫無睡意。
　　 他還在思忖快半夜轉(zhuǎn)鐘欲去公共衛(wèi)生間小解時，那種碰見鬼了的感覺是不是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在虛幻的世界里生活得太久，革胡子對真實的存在反而有了麻木。那是個移動公共衛(wèi)生間，就在輔橋的檔頭，主要是為給這一路段的十多名環(huán)衛(wèi)工提供方便的。革胡子本來就是憑借感覺走路，與橋下的路燈或黯淡或明亮沒有太大關(guān)系。何況他已經(jīng)在這輔橋的橋洞床上睡了快大半年，真是個瞎子也摸熟悉了。
　　 “你這也叫床？一床油膩棉絮，一個破棕墊，城里人家的狗窩都要比你這床鋪好得多呀！”這也是那個喜歡與他套近乎的老苗子親自到輔橋洞里“視察”后說過的閑話。只是革胡子此時根本就沒有心思去想這些破爛事。他記得當(dāng)時自己的腦袋還剛鉆出橋洞，耳邊就似有一股冷風(fēng)颼地旋過，而且一雙本來只配得相的眼睛卻明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一個他苦苦尋找了30多年而一直不得見的影子！
　　 趁我在哲學(xué)的密林里穿行
　　 或正在開一個數(shù)學(xué)的平方
　　 你卻的影子卻在陽光下消失
　　 留給我的是無邊的黑暗
　　 猛然間記起30多年前寫過的一首小詩，革胡子幾乎是滾下橋洞的，他根本來不及趿鞋，拎著一雙赤腳就追風(fēng)而去，但是那影子更快，就像是聊齋里的鬼影一溜青煙似的就消失了，消失在進對面廉租房小區(qū)的側(cè)門。他也輕腳輕手追到了側(cè)門，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想進又沒有進去，待再傾身往里側(cè)耳捕捉動靜時，卻聽到有狗的急驟喘息聲，那聲音的節(jié)奏有些零亂，這逃不過革胡子的耳朵，他可是在讀中學(xué)時就獲得過全校聲樂考試第一名次的?！斑@一對畜牲倒是風(fēng)流快活！敢在小區(qū)的人行道上來事?！彼麘崙嵉亓R了一句便悻悻然轉(zhuǎn)身走了。
　　 革胡子的心思全亂了，衛(wèi)生間也沒有再去了，經(jīng)這么一折騰他的尿意已經(jīng)全無?！安粫?？她怎么會住這樣的廉租房小區(qū)呢？”在革胡子的想象中她應(yīng)該是住別墅或住豪宅的官家二奶，至少也……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起來，百思不得其解地嘀咕著，又回到了橋洞的床上。
　　 他其實是在心里暗暗發(fā)過誓的，不奢望，無企圖，只身攜帶半盤棋，不留一絲過去的痕跡，茍且偷生。然而沒想到這心思一亂，千絲萬縷的往事又蜘蛛網(wǎng)似的鋪開在他模糊的眼前……過去的時光當(dāng)然也有過美好記憶，只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撫摸新皮也會觸動傷疤。
　　 “這影子不會真的是她吧？”有滾滾車輪像是從懸空的身體上輾過去，是一輛載重的灑水車，一路反復(fù)播放著那一首《晨曲》的老歌。同一首曲子聽得久了，倒像是在呻吟。這城市的俗塵太厚，早中晚各灑一次，再加上凌晨的這一次，也算夠意思了，但是空氣中照例不是霧霾就是塵埃。革胡子翻了個身，仿佛舊時光也跟著他翻了過來。
　　 “蓮子，蓮子……”他明明是在似夢非夢中呼喊同桌的女同學(xué)。
　　 “來了，來了，”應(yīng)聲過來的卻是身著西裝革履但臉上和脖頸里卻爬滿了蛆蟲的望初。革胡子嚇得連連作揖，“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一驚嚇反而更使他想起了曾經(jīng)發(fā)誓不再去回憶的前塵往事來。
　　 革胡子叫胡革生，大概進30歲那年，臉上的胡子瘋長，開始還三天兩頭刮一次，后來干脆一個月去一次理發(fā)店，胡須頭發(fā)一并收拾。從名字中也能大致猜出他是生于文革時期。他與剛呼喊名字的蓮子和應(yīng)聲過來的望初，是從小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上下屋鄰居，又是一塊啟蒙的同學(xué)，而且后來又一直是被村里人視為最有出息的新一代。
　　 “去啰，又不要你出本錢，一來一回攢個兩三千容易得很?！蓖醺咧羞€差一年畢業(yè)就休學(xué)跟著他表哥來去楊林與沿海，每去一回帶個兩三百塊電子手表倒賣也不算個大難事，乍一看攢錢也確實容昜。
　　 “那容易被查出來的。”蓮子湊過來插言，她內(nèi)心是護著革生。
　　 “富貴險中求，怕得老鷹莫喂雞?！蓖跗沉艘谎勰懶扇醯纳徸樱睦镌桨l(fā)急了，“看你人長得像仙女，連的確良都沒穿過?！?br />　　 蓮子虛榮心強，隨即就低下了嬌羞的鵝蛋臉，哪個女生不愛漂亮呢？何況蓮子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被同學(xué)們視為?；?，但蓮子家就三姐妹，沒個男人，大姐已出嫁，二姐在家是主要勞動力，唯有她還在念高中。眼下田土已經(jīng)承包到戶了，回家?guī)椭鴦?wù)勞也就是遲早的事。
　　 “也有些女子已經(jīng)開始跑沿海了，那個攢錢才更容易呢！”這望初真是沒安好心，一句話不但攪動了蓮子的春心也傷了革生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