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夜夜無聊只聽溪(散文)
一、斜日照沙磯
如同去見一個久違的故人,我的目光掠過沿途盛放的紫薇,滿是欣喜地看著日影下綠意蔥蘢的山野、星羅棋布的村莊。越近三門源,越是素樸幽遠,綠茵滴翠,影影綽綽有人家。
村口有牌坊巋然,落入眼里的那一瞬,我已經(jīng)忘了來時的路有多蜿蜒有多逼仄,它順勢便打開了畫軸,一幅水墨畫徐徐展開:如墨遠山在天際綿延起伏,白墻灰瓦的古色村落依山而建,村前田野阡陌縱橫,大片大片的農(nóng)作物已趨于成熟,偶爾有水塘,清懿荷花如荼綻放,而眼前,一籬花木,幾畦小菜。我呆呆地看著,又歡喜又恍惚,這是三門源嗎?旖旎的,清寂的,仿佛遺世。
還未走近村子,淙淙水聲已經(jīng)清晰傳來,那是碧溪嗎?近前,溪水如此清澈,如此歡快,才迎頭撞上遍布于河床的大小卵石,飛濺起無數(shù)晶瑩透亮的水珠,轉(zhuǎn)瞬已經(jīng)緩慢了下來,沉靜如一泓深水,還有小魚在悠閑地游來游去。我忍不住蹲了下來,伸手,探下水去,和魚嬉戲如何?沁涼。舒爽。
這便是連心古橋?遠遠地,我看見有一座雙供石橋橫跨于碧溪之上,我還見過比這更簡易更滄桑的小橋嗎?沒有殘碑舊字的記錄,卻有著從明代走來的圓弧踏步;沒有欄桿,蔓蔓絡(luò)石沿橋身綿綿密密地攀援;可見頹敗的青磚,可見柔軟細嫩的壁上苔蘚,可見橋下綠苔覆石,又濕綠,又蒼茫?!熬G筱媚清漣”,連同橋兩邊青磚黛瓦的老舊民居,依勢滋長的藤蔓荒草,潺潺的流水也開始氤氳起泛黃的舊時光,讓人想到穿越。
最是往事不堪回首,此刻,我若是不去想那古舊的年月里有鄉(xiāng)民曾經(jīng)怒拆木橋,不去追憶后來的后來又合力修葺了這座連心古橋,那么此刻,我是不是已經(jīng)走進了一廂折子戲?戲里有曼妙的女子從橋那邊裊娜而來,著青衣,胭脂香粉,輕舞水袖。那飄逸的水袖隨胳膊抖動層層疊起,水蔥似的玉指才從香袖里露出來,已翹起一個蘭花指,嬌滴滴、脆生生地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有時候,我愿意看著這樣的橋,古舊的,蘊滿故事的,它比月圓花好來得決然、凄美,但恰恰是這種驚心的美,才配得上三門源的清麗和滄桑。譬如此刻,我站在連心橋上,看深夏的陽光斜斜地覆蓋溪水邊大塊大塊的巖石,聽“流水潺潺聲井井”,恍如隔世。
二、亭嫋嫋,人依依
沿碧溪逆水而行。兩邊鱗次櫛比的古民居大多是明清建筑,它們看似那般散落地挨挨擠擠著,實際上每一座宅院、每一翼亭、每一條備弄、每一個過街雨棚都排列得那么井然有序。此刻,我的眼前,這些老舊的房子像被濃煙熏過一樣,斑駁地靜守在湍急的碧溪兩岸,連同偶爾一棵蔥郁的老樹,腳下青石板的小徑,極像是一幅水墨江南的畫,從日暮西山到曉風(fēng)殘月,而我正巧打著油紙傘,入畫,沿溪慢行。
我喜歡透過頹舊的青磚看探出圍墻的艷麗凌霄,喜歡聽臨水而開一爿兩爿的小店里掠過的煙火笑聲,這樣,蜿蜒的圍墻才不至于那么頹廢,靜默的馬頭墻才會隱去它的高深莫測,可任我怎樣不去關(guān)心這個古老村落存在的年份、興起、來龍去脈和當(dāng)年的商賈富戶究竟藏在哪一座宅院、哪一處深巷,三門源的每一個角落還是與時光頹老了,看吧,瓦屋靜默,粉墻斑駁,藤蔓婆娑……我安靜地行走,默默地數(shù)著曾經(jīng)的商號舊址、藥房、祠堂、宅門,看青磚的門樓上有仙人掌悄悄地垂下來。
直到邂逅一座亭。
這亭是《葉氏家譜》里“亭嫋嫋,人依依”的那座亭?還是《翁氏家譜》里“流水潺潺聲井井,依亭飲,醉猶未醒”的那座亭?更或者,兩者都是?
其實我從未覺得碧溪曾是東翁西葉的分界線,那么小的一個村落,怎來了一個楚河漢界?但分明,雍正十三年翁氏譜序記:“因為修理祠廳,建造文閣,多事糾纏而天又不假之以年,以致有志未逮也,迄今未修已近三世,斯獲罪于祖宗多矣。”我不知道要怎樣來形容這“多事糾纏”,但我分明也知道了為先迎接徐偃王神像來自家祠堂而發(fā)生的矛盾,并一怒之下拆了木橋,“葉翁兩家就此不相往來,葉氏家族在拆毀木橋的岸邊修建了寓意龍頭的涼亭,依靠青龍山勢,與東岸翁姓居住地的虎山對峙起來”,這便是“龍虎斗”,而且勢同水火?
黛瓦鋪頂,重檐,美人靠,四根斑駁的柱子,無論哪個角度去看這座亭子,無不展示它的滄桑,但是從沒有一座亭會被冠上假它“與人對峙”的罪名,我呆呆地看著,漫長的時光里,它究竟有多委屈呢?
好在,“宗族之興以禮讓”,而當(dāng)所有的時間都沉潛其中,翁葉兩家的刀光劍影終于隨之遠去,亭也洗去了它的冤屈了吧?此刻,它依舊那么安然地佇立在碧溪岸邊,仿佛隨時在等你來或者離開。
三、夜夜無聊只聽溪
如果三門源的先人假碧溪岸邊的亭以相互對峙,那么,是不是應(yīng)該還有一處建筑,用來以示之后更長時間的和和睦睦?
“雍睦堂,是葉家建在翁家北面的老宅,它四周的梁柱上,有造型精美的裝飾木雕,‘睦鄉(xiāng)鄰’的家規(guī),通過一個個形象的故事雕刻其中,讓生活在此的后人永遠銘記傳承?!笨础队涀∴l(xiāng)愁之三門源村——睦鄉(xiāng)鄰》,我看見的是一個不一樣的三門源,那么鮮活的故事,那么被賦予了美好愿望的雍睦堂,即便此刻,它的木門苔痕深深,它的繡鎖橫陳,但門上漸漸褪色的紅色門聯(lián)和門邊斑駁的磚墻、門檐上精美的石雕依舊那么顯眼地相互映襯著,古意盎然。
我喜歡這樣的古意。時光的隧道里,它優(yōu)雅而篤定地低沉著,又葳蕤又安然。
在村子里拐來折去,我再也分不清東翁西葉或者西翁東葉了,隨處可見的是古宅人家。那黝黑發(fā)亮的卵石小道,那破敗蒼老的窄巷高墻,以及幽長備弄里又濕綠又濃郁的苔痕,無一不是歲月的痕跡。抬眼才見白墻灰瓦的背陰處有幽窗洞開,轉(zhuǎn)眼入目的已經(jīng)是深宅大院里鏤空雕刻的牛腿和斜撐,還有古舊的廊檐,高聳的馬頭墻,灰色瓦屋,黛色巷墻,以及別致的樓上廳、地接樓。褪去滄桑往事,好一個古韻猶存的三門源。
我看見世人紛紛稱頌的葉氏民居了。是的,它美得讓我瞠目結(jié)舌,讓我久久恍不過神來。但是,拋開它恢弘的氣勢、精美的磚雕,我更喜歡門楣上題寫的“芝蘭入室”、“荊花永茂”和“環(huán)堵生春”,那么古意,那么生動,仿佛囊括了世間所有的美好,而分明,又這般純粹。我喜歡就這樣站著,與它對視,微風(fēng)過處,仿佛可以看見千年前有斜風(fēng)細雨正從黛瓦上一滴一滴滴下來,滴入檐下的菡萏,流入天井里蓄著,發(fā)出淡淡幽香。而這天井深處,又收納了多少舊時光啊,它一任歲月將那昔日的繁華、崢嶸的歲月、商?;潞5某脸粮「∫灰谎蜎]了。忍不住嘆息,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小院的墻頭赫然掛著火紅的辣椒,這是舊色的宅院里最生動的一抹顏色。
誰家的長廊里干脆高懸起一排紅燈籠?它像極了電影里沒有終點的長鏡頭。恍惚處有外出經(jīng)商的男子歸家時的匆匆步履,他看見紅燈籠了,他加快了步伐,走向長廊盡頭的廂房,輕扣門環(huán),木門“吱呀”應(yīng)聲而開。
歲月的深處,三門源的細雨正纏綿。也許你和我的心里都收藏著一個屬于三門源的夢,夢里裝幀著一個故鄉(xiāng),一份惦念,一闋舊詞:滔滔不舍長流注,夜夜無聊只聽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