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 秋日回故里(散文)
秋日里,又回到了我的故里蘇州清潔路。它位于閶門外山塘街附近,我在這兒生活了四十多年。
因為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離開錢氏家族七房橋,我一直生活清塘河沿岸。在這兒我學會了游泳。記憶中,兒時的夏天總是十分開心。一塊木板,一塊泡沫板或一只廢汽車輪胎,有時卸下門板,往水中一泡,10歲左右就和小伙伴們一起學會了游泳。同時亦把洗澡這事解決了。
秋風起,人們都不在河里游泳或洗澡了。人們常說,水是蘇州的靈魂,橋溫婉,柔媚的是昆曲與評彈。蘇州人年年歲歲,日日夜夜,浸潤在水文化之中,安享慢生活。秋冬日在澡堂里洗澡,水熱氣霧升騰,氤氳著一方天地。
錢穆、錢偉長故居負責人錢煜老師在楊降先生仙逝當天,邀我一起前往無錫七尺場錢鐘書故居參加紀念楊降先生座談會。為此隔年我寫了散文《洗澡》,剛好用來紀念楊降先生。此文由揚子晚報刊登在中國媒體網絡聯(lián)盟各大網刊上。沒有空調的年頭甚至敞門而居,以前這里是奶奶養(yǎng)父母傳下的倉庫。據父親說,奶奶養(yǎng)父母有幾分薄田,以舊貨生意為生,倒亦不愁吃穿。石庫門住宅在山塘街近桐橋,近年因興趣寫文,去彩云橋旁訪幽,那石庫門竟然還在,物是人非罷了。父親與姑奶奶的舊日孩時合影,兩人均皮鞋油光锃亮可見人影。小時候,爺爺奶奶的被子用的是蘇繡織綿段,真好看。他們家俱用的是椐木的,美觀、大氣而貴重。參觀了蘇州絲綢物館才知他們結婚時好隆重,好幸福。
在低矮而老舊的黛瓦下粉墻之內的房子,太陽炎炎似火把小巷石子路烤得發(fā)燙,母親面對夏日酷暑有獨到的法子;我們滯夏,她就煮一大鍋綠豆粥,弄點醬菜亦能打發(fā)一天,沒多少花費也是一日,且遐意之至。有時弄些白木耳、蓮心、紅棗、薏米熬成營養(yǎng)餐,這正好應了健康養(yǎng)身之道。
母親是平凡的,平凡中閃爍著母性的光芒;母親作為一個江南女人,溫婉,智慧而勤勞。夏日不注意,秋后會算帳。人生一世,在得失中困頓、沉浮。
拆遷后新砌的臨街長長的圍墻,秋天的陽光,走過的三三二二的路人,河畔不知名的樹兒葉子發(fā)黃,靜靜飄落,清潔路這條知名小街小巷更靜憩了。她在等待更美好的未來吧?!
走進深秋,那一樹楓紅的絢爛和靜美,寬容著光深處的聚散。含煙的歲月,拾一枚淺淺的記憶;一箋水墨,走過繁華,一片悄然的落葉,喚醒沉睡的詩行。打開淡淡的記憶,仿佛看到經年以后那個依然的目光……清潔路的小學舊址,成了萬里小區(qū),只有數(shù)幢教育系統(tǒng)的民居,那里曾經出土過古墓。古墓的板材后來成了我家的沿街窗戶。蘇州滑稽團有戲云:祝枝三大鬧明倫堂,有道是小籃是籃,大籃也是籃,小籃放在大籃里,兩籃并一籃;人才也是才,棺材也是材,人才放在棺材里,兩才(材)并一材。現(xiàn)實生活中蘇州人80、90歲,甚至百歲過世作為喜事辦的,門口放著帶壽或喜字的小碗供鄰里討要。另外,漢人有蓋棺定論習俗,沒有給活人寫傳的習慣。藝術的夸張是要生活基礎,才有活力,一點不錯。
老蘇州人大多知道清潔路已拆遷,可見清潔路很有些名頭,清潔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頭是八字橋,另一頭連著南莊街。蘇州平江路,北至拙政園旁的東北街,南至東西走向的干將路,總共1.6公里。不過最核心的是今白塔西路至建新巷這一段,約1公里。感覺上清潔路比平江路稍短,一條小街小巷1公里左右,也不算狹小了吧。黃梅天雨季或秋雨綿綿之際,一不留心,清潔路這條小街幽巷成了雨巷,而比之地勢更低的南莊街則是雨巷成了水巷,進出用上了橡皮閥,小船悠悠到門口。南莊街先行拆離,居民入住梅花新村。
秋雨中的八字橋,仿佛又走入民國。
八字橋接近山塘街,是一座民國時民間捐資籌建的八字形狀的石板橋,鐵欄桿,鐵欄桿類似于拙政園西部補園內那種鐵質欄桿。以八字橋為界,東面是清塘河,西面是白姆河,白姆橋是座平直的小橋,貫通了山塘街。蘇州飲用水源之一的西塘河由北向南經清潔河、白姆河一年四季,天天沖刷山塘河,清潔了蘇州的環(huán)城河,使蘇城的面貌渙然一新。
蘇州小街小巷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甚至可以說是蘇州園林的外延,雨中的蘇州,分不清園林的界限,只好用兩個詞來概括那就是:姑蘇。確切說應為姑蘇,蘇字面看上下兩部分,上面草字頭草木茂盛的樣子,下左為魚,下右為禾,魚米之鄉(xiāng)也。
以前清潔路的后面,是農田,屬于虎丘公社蘇站大隊蘇站幾小隊就說不上了。那農田,只種疏菜,長長的江豆倚著竹架下垂著,包菜品種是蘭州的那種,番茄、茄子是露天自然熟。初秋的日子里,我們也去水溝采摘野水芹,清炒其味香脆可口。夏秋之間蟋蟀聲此起彼伏,一派田園自然風光。
舊日里清潔路有一家煙雜店,一家糧油店,一所小學一一萬里小學,一個城煌廟(我見過遺址,內里僅剩破敗的殘垣),二所佛廟(一為尼姑庵,另一為和尚廟,小時候我見過僅存的一位老尼姑),三座橋(一為八字橋,二為高大的新造拱型有臺階的水泥橋,三是一座古典拱橋)。那時小學生每逢清明節(jié)必去蘇州橫山烈士墓掃墓。習慣喝早茶的爺爺,早就在煙雜店門口待著,見我們班排隊路過面前,從煙雜店拿了十個雞蛋糕給我?guī)コ?。我記憶里蛋糕吃過多種多樣、大小各異,若朋友硬要讓我作個比較,還是當年爺爺那次買的最可口,最香甜。而我每年在爺爺奶奶墳頭上,為此多磕了幾個頭。新疆作家天河忘不了他父親的莫合煙,而我則難以忘卻爺爺?shù)碾u蛋糕,這念想是實打實的、具體的存在。
前年我回到故里,即興寫了這樣一文《芝麻花開了!粉墻黛瓦,小河彎彎,流到了七里山塘》:
我的家在長長的小巷,彎彎的小河,垂釣的人們,翠樹兒的倒影,從民國到改革開放……寧靜的小河,遇雨季漫上岸,雨巷又是水巷了。這條知名小巷拆遷數(shù)年了,誰又在原址種下了果疏?
芝麻開出素白的花
豌豆花開正艷
南瓜悄然結果了
夜陪花還是小時候的樣子
小河還是那條小河,洋房倒影在靜水上,兩岸更近了,小伙伴已不認識了。
紫角葉還不夠食用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預示明天會更好!
粉墻黛瓦,小河彎彎,到山塘。向南流,入護城河;一曲楓橋夜泊,隨大運河南來北往。曾經的姑娘,明鏡似的河面,裊裊煙火。老的是容顏,不老的是時光。岸邊的迎春花,開了又落;狗尾巴草,閑閑地矗立在瓦楞間。水面上影影綽綽的倒影,是中國建筑中的對景,一實一虛,恬淡而安寧。瓦房門前石階不是青石,沒有了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連升三級之美麗寓意;門內門外已分不清哪是俗世哪是天堂。
由八字橋為界東側是清潔河,西側是白姆河,白姆橋連接山塘街。西塘河,蘇州一條知名的飲用水源,通過清潔河進入白姆河,沖入山塘河,讓山塘河湍急起來。流水不腐成為事實,蘇州河水干凈起來。
蘇州原本就是姑蘇,世俗又詩意。蘇州的俗是蘇州雅的襯托,蘇州的幽雅于長居于此的人來看就是平常之事,"俗"視無睹。雨后的石欄有時亮閃閃的,那是金山石的緣故。濕漉漉的河邊小道,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不知什么時候換成了混凝土道磚,顏色是青灰色的倒亦能融入周圍環(huán)境,協(xié)調,靜謐依舊。
在這座身上刻著八字橋字樣的民國小橋上遠眺,唯有原本應裝木窗的位置上的塑鋼窗告訴我們時過境遷。白發(fā)的蘇州大媽,已不是那時的模樣了。或許她就是當年搬個小桌小椅在河邊乘涼吃晚飯,邊觀看孩子們游泳的其中一位吧?
有哲學家說: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還是當初的那條河嗎?如果河水從這里流向杭州,完成它最后的歸宿。這就應了蘇州的民俗:蘇州人生個女孩種棵香樟樹,生個男孩挖口井,井水通小河,小河入大運河,大運河由錢塘江入海,民間成龍成鳳美好的愿望是有根有據的。
水是蘇州的靈魂,井是蘇州的眼。
雨過天晴,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又路過這條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巷,芝麻花開得一簇簇,透出了鄢紅與嫩黃。芝麻花素雅不失驕艷,突然聯(lián)想到了蘇州人。蘇州人溫婉而由內里向外透出應有的堅強。如果你是新蘇州人或者是旅人,不用多久,你亦會感受到蘇州的這種人文美,“天人合一”無處不在……
八字橋周邊,包括薛家灣一帶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街一一蘇州七里山塘街十景之一
時隔兩年的2018年11月我又回到了清潔路,這條民國的小街小巷,留下了我從兒時到成人深深的足印。拆遷了,河邊留下的盡是些碎瓦斷壁。河畔的水草一簇簇,盡顯野趣。不知又是何人種了各式果蔬,這里仿佛是魯迅筆下的百花園。只是今年的不同而異。世事蒼桑,亦是無奈。世界上不缺少美,缺的是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作家蓮韻寫道: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要擁有一種淡泊寧靜的心態(tài)。最大的人格魅力,是有一顆陽光般心。我問一個佛系南京朋友《心經》,經中之核心經典,為何這么說?魁力在哪?這位南京棲霞寺的隆相主持的張姓女弟子告訴我:“《金剛經》三十二品,翻來覆去很多很多重復的話,濃縮在《心經》里面就那二百多字。再濃縮就剩下一句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人生諸事不住于心,人的心在哪里?肉心只是器官,既然無心,又有何可???關鍵的是豁達!“”我在《包容》一文中寫道:包容人之姹紫嫣紅。我早就開悟了?!
有人說得更好,所有靠物質支撐的幸福感,都不能持久,都會隨著物質的離去而離去。只有心靈的淡定寧靜,繼而產生的身心愉悅,才是幸福的真正源泉。
蓮花斗巷子一帶類似以前清潔路的模樣,說類似是牽強的,其實這樣的雨巷,蘇州依然還有許多,那是蘇州典型的小巷子,牽著許多人一生魂魄的地方,例如戴望舒。這樣的慢生活,這樣天堂般的境地,竟讓癌癥患者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身上的陰影漸漸消去。他是忘我,陶醉在自然美、人文美之中。他是天人合一,心神合一,人我合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思想的獲益者吧?
今天蘇州又起了一場雨,一場涼。蘇州成了全球首個世界遺產典范城市。大蘇州是新、老蘇州人的蘇州,更是所有中國人的后花園。蘇州古城外的小小的清潔路則永遠屬于曾經居住在清潔路上的你我他(她)。
蘇州清潔路,舊舊的,破碎了的,卻依然重現(xiàn)在我夢里,秋風吹不散;它被鐫刻在我心門之上,色彩艷麗,秋雨洗不掉,磨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