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岸】七月回眸,與浣衣有關(guān)(征文·散文)
一
站在高高的堤壩上,我看見了一幅磅礴的夕照圖:遠處青山漸漸蒼茫,眼前江水緩緩東去,有泛舟的漁翁面帶笑容,用無比優(yōu)雅的姿勢撒下手中的漁網(wǎng),然后坐在船頭,手持煙竿凝視江面,開始他的等待。
靜默的時光。
忍不住步下堤壩。夕陽正好,只柔柔一徜徉,便染紅了整個濱江公園。我一直以為這里只有散步和休閑的影子,不曾去想這里這樣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女人洗著衣服,偶爾累了,便坐在那塊大石上,看江水里揮手游弋的男人的身姿,露出滿足的微笑。
不止這個女人,還有一大群洗衣的女子,她們各自攜伴而來,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嬉戲。江水漫過她們的膝蓋,全身幾乎都濕透了,卻渾然不知,說著生活瑣事,手一直未曾停歇。
我把這樣的樂趣交給洗衣機或者洗衣店了嗎?現(xiàn)代都市的喧囂飄走了多少如此生動的趣味?當我坐在這個黃昏的堤壩口,看眼前這幅生活的畫面,有些衣裳,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就著江水斜陽,好好地洗一洗?
水瘦了吧?瘦得露出了這些嶙峋卻平整的巨石,石上有歡笑,石上有斜陽。
某些記憶便逆水而來了,它與浣衣有關(guān)。
二
一直奇怪祖母的洗衣方式:大木盆、搓衣板、草墊。無論冬夏,祖母總喜歡去井邊洗衣服。當她開始找那個木盆的時候,我便去拿那個草墊,5歲的我總會惹起她呵呵的笑聲,那個草墊,幾乎和我一樣高。
我不敢接近那井,母親三令五審限制我靠近,我只有搬了小凳子來,遠遠地坐在井的外沿,看祖母趔趄著腳步從井里往上打水,然后跪在草墊上,開始洗衣,開始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祖母的話題里始終有嬰寧有小謝。當凜冽的冬,那熱氣從井里冒出來的時候,我會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只直直地盯著井口,時而也雙手蒙面,怕那個喚作嬰寧或小謝的美麗女子會突然飄渺而來。祖母一邊搓洗衣服,一邊看著我,微笑。
慢慢長大,明白了那只是先人的杜撰,于是會走近井的邊沿,看那深不可測的井,看著清冽且汩汩流溢的井水,無端想像這井真的會有一段美麗的傳說,或者有祖母一段無法抹去的記憶。
井邊的圍墻上有蔓延的藤蔓,每逢夏季,便開出了綠白色的淡雅小花,入秋后,原本蔥綠的葉子變紅了。兒時我便開始沉溺于井邊這道美麗的風景,看祖母打水洗衣,看她臉上安然的微笑,看圍墻上紅了綠,綠了紅的藤蔓……
直到有一天,知道了那藤蔓居然有和祖父一樣的名字:扶芳。
才知道,原來有道風景,和想念有關(guān)。
三
清澈的溪水從校園圍墻外流了進來,在一個角落稍作停留后,又從間隔不到十米的圍墻下流了出去。
我們喜歡在課間十分鐘跑到這里,脫下涼鞋,將腳伸進溪水里,小心走著,生怕踩上那嬉戲的小魚和小蝦,溪水的另一邊是蔥綠的冬青樹,伙伴們也會繞著樹和溪水來一次肆無忌憚的水仗,上課鈴響的時候,卻是一群濕漉漉的家伙。
溪水、小魚,冬青、小鳥,青石板與老師洗衣的樣子,便成了童年的印記。
可有那么一天,我竟被老師懲罰了,我蹲在溪邊,搓洗著同桌一件嶄新的白襯衫,眼淚唰唰流下。
而那時,烏云密布,天邊有一道一道閃電,被我故意灑上的墨水,竟怎樣也無法從那件白襯衫上洗去。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手早已經(jīng)搓成了粉紅色,心里,有多歉疚就有多后悔。
老師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來到我身邊的,他蹲了下來,不說話,只笑著伸開手,那是一小團已經(jīng)被搗爛的米飯。他將它均勻地涂抹在沾染墨水的地方,然后小心地搓著,竟那么神奇地,墨水不見了。
我抬起頭看老師,他也看我,眼光里有鼓勵,有希望。我終于不再那么調(diào)皮搗蛋了。
這眼光,那些懵懂的日子里,如此溫暖。
我小心拾起,然后珍藏。
四
嬸子大我四歲,當我試著想幫母親做些事時,嬸子便帶我去屋后的溪邊洗衣服。
溪上有石橋,兩邊排著平滑的青石板,一棵繁茂的香樟。我們完全不用擔憂夏季的太陽有多猛烈,樹下,我們大可以盡情地洗衣、玩爽。打肥皂,搓洗,最怕父親那巨大的衣裳,好不容易洗干凈了,卻無法擰干,便嘟著嘴,將它從水里拖上來,徑直扔到籃子里。
嬸子笑著,說要告訴我一種擰干衣服的好辦法。只見她拎起衣領(lǐng),將衣服另一端放到水里,然后用力開始旋轉(zhuǎn)。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件衣服在她的手里竟?jié)u漸旋成了一根繩了,有水珠不斷竄出來,而衣服與水面接觸的地方,居然是一個漩渦。直到衣服在水里不能再旋轉(zhuǎn),她便將它提了上來,輕擰,放開,衣服竟然就擰干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轉(zhuǎn)身拿起毛巾便效仿她的樣子??疵碓谒锊煌5剞D(zhuǎn),看水珠不停地竄出來,我咯咯笑開,原來擰衣服有這樣的方法。
于是一直記得,連同嬸子和那一刻她的模樣。世事終叵測,誰又能想幾年后的某一天,她便被一場車禍帶走了呢?
我會坐在那棵香樟樹下,想念嬸子,想念一起洗衣服的時光;也會在某個假日收拾母親的衣物來洗,溪水一直如那年般清澈,風依然輕,天依舊藍。
或者我們都是生命的旅人,我們一直走在路上,一些想念和惦記,在轉(zhuǎn)身的時候,我們的眼眸里有不易被人察覺的淚光。
某些習慣,自此沿襲不改。
五
歲月剝落,時光已遠,或者還有遠古的西施在苧蘿浣沙溪畔美麗的身姿,但總有一日,她不再風華絕代,倚水而立時候她已經(jīng)鶴發(fā)雞皮。于是,我們記得的,永遠是她浣衣時候沉魚的模樣。
關(guān)于浣衣關(guān)于舊時光,總在搗衣聲中漫漫而來。不去理會戰(zhàn)國時候的戰(zhàn)袍和盔甲如何洗刷,秦時漢時寬襟敞袖、裙袂飄飄如何搓洗,只無端想象宋時服飾是不是多了一些古時風韻,涼曬時,會不會多了一些仙風道骨?
不禁笑了,我想得太遠了,我們穿著的衣物必經(jīng)刷洗,無論何種方式,我們都會用我們這雙與時光一起蒼老的手,洗去染上的歲月的塵霜。
七月回眸,與浣衣有關(guān)。
也許我拾綴的只是幾個片段,但讓我想起的人和事,卻溫暖、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