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懷念父親(散文)
屬于父親的時間永遠地停止在了這一刻,慘白的燈光下周圍所有的事物胡亂的交織在一起,漸漸地變成了一片空白,我的眼中只剩下屏幕上一條長長的直線,父親就這樣拋下了一切撒手而去了?一種巨大而強烈的不真實感瞬間在我的體內(nèi)彌漫開來。
病勢危殆的父親從入院的那一天,我便已清楚地知道父親來日無多,但這一刻最終到來時我還是無法承受。我空洞地盯著心電監(jiān)測屏上那條無休無止的直線,那條表示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的直線,它直觀地與屬于父親的時間劃上了等號,在完結與未完結的生命力節(jié)奏之間確立出死亡的形態(tài)。
這不是真的,我懷疑這只是我夢中假設的一個場景,我與父親不會有現(xiàn)實意義上的永別,我甚至懷疑屏幕上的直線在下一秒會重新跳動,下一秒,下一秒……我的思想在痙攣,那是血液不能抵達的維度,圍著病榻來回移動的白色大褂像光圈一樣飄忽,我麻木地應對著醫(yī)生與護士的征詢,當維系父親生命的儀器被一只只沉默的手從父親的身體上一一去除,我終于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理智的閘門抵不住情感的洪峰,淚水在燃燒,在覺醒,高揚的哭聲里沿著冰冷的死地滲進苦難的艾蒿。面無表情的運尸人在低低的耳語,他們手法嫻熟,干凈利索地將灰白的父親裝進了裹尸袋,那盛殮的動作像撿拾一根秋天的麥秸,一根在歲月無情的鐮刀下被刈倒的麥秸。
沒有太多的手續(xù),我在一張簡單的收據(jù)上簽下了我的名字,紛飛的淚水像一場遣送殘年的雪花模糊了寂寞的出口,回憶洞穿了夜色,而回憶是殘忍的。對于回憶來說,每一次都是重生,每一次都是消亡,目光所及,到處都是父親的身影,正在行走偶爾一低頭發(fā)現(xiàn)褲腿上沾有泥漬的父親,停水的水龍頭被反復地旋緊又擰開顯得一臉焦灼與沮喪的父親,打烊的門板前反身支在自行車的車架上與朋友聊得興致盎然的父親,雨水清洗后的街面街燈映照出回家的路,天色已晚,父親,該回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口中讀出“朗第”,我過分的倔強與頑劣讓父親惱火不已。在父親的眼里,我是一個不怕挨揍的孩子,父親的柴火棍對我沒用,棍棒之下,除了聲嘶力竭地干嚎兩聲,我會用可憐的目光投向早在一旁急得手足無措的母親,母親的挺身而出時常會令父親覺得無奈,“你就慣著”,父親惡狠狠地厲聲數(shù)落著母親,袖口越捋越高。十天半月的挨揍得出的經(jīng)驗告訴我,最危險的時刻到了,中途得到休息的父親接下來會投入更大的熱情來完成未完成的棍棒教育。在母親假意委屈的表情里得到暗示的我飛也般的躥出了家門,等到父親再次舉起手中的柴火棍,我在父親的眼皮底下早已經(jīng)逃得不知所蹤……
怒意十足的父親顯然沒有聽清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兒子在嘴里念叨著什么,只一口一個不爭氣的東西奮力地朝前蹬著自行車。我想父親的惱怒是因為我在學校里的頑劣而致使父親在老師的面前有些抬不起頭,父親的怒意傳導到腳踏上,自行車的鏈盤發(fā)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其實父親是很少被叫到學校的,原因說起來不僅是因為我的謊言,還得益于我的堅強。
在我的記憶里,對付不聽話的學生,叫家長是老師慣用的殺手锏,每一次犯了錯被點名叫家長的同學一個個面如死灰。輪到我時,在謊言不被采信并在老師堅稱要即刻上門家訪的情況下,我會強忍住內(nèi)心的恐懼擺出一副歡迎光臨的架勢,這讓老師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眼前這個一點沒見哆嗦的孩子不像是在撒謊,加上臨時上門家訪存在著諸多的不確定性,最后的結果是我被老師口頭批評,并勒令交上一份字數(shù)五百字左右的深刻檢查。
“朗第”,是誰打的小報告?父親這回被強行叫去學校,按老師的說法是我的行為令人震驚,之前的謊言與堅強已無濟于事,教導主任臉上的皺紋像縱橫的溝壑,面對這樣一張層次分明的臉,我有一種被識破伎倆的窘迫。禍事的起因源于學校里的高音喇叭,可以肯定的說在課堂上打瞌睡時被高音喇叭驚醒做眼保健操是一件很令我深惡痛絕的事,我對學校里那只高音喇叭的仇恨可謂由來已久。從我的角度來說,用一把彈弓朝喇叭發(fā)射幾顆石子純粹只是為了滿足一回我內(nèi)心復仇的快感,我從沒有想過去摧毀它,并且這絕對是一次秘密的個人行動,在二樓一間閑置的教室里當我向喇叭展開報復行動時,我確信沒有其他人看見。我對喇叭所受的傷一無所知,喇叭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被命中了要害,總之到了眼保健操的時間,當四處漏風的喇叭開始語焉不詳?shù)牟ヒ魰r,整個校園里頓時就亂了套……
“你怎么才能讓我省心?”總算聽清了我在說什么的父親有些莫名其妙,父親不清楚什么是“朗第”,同樣不知道我將這個叛徒的代名詞錯誤地解讀成了告密者,我強辯說如果不是有人報告,學校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強詞奪理令氣頭上的父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父親怒聲的喝斥中我重重地跳下了車,在父親揚起的手掌下賭氣走向相反的方向。身后父親一遍遍的呼喊由最初的不耐變得焦急,面對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與車輛,驚慌的父親再也顧不上手中的自行車,快步?jīng)_上前去,在人來車往的馬路上用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護住兒子瘦小的身軀……
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我愿意永不長大,青春的行道樹綴滿了動聽的水聲,打濕了生命的綠窗,濃蔭掩映的歸途,我愿意永無盡頭。父親,請暫歇你的腳步,讓我為你抷一抔立足的泥土,我知道你依舊行走在這廣袤的大地上,不然,我體內(nèi)怎會有蒼涼的風……
我還是無可回避地長大了,像一塊始終得不到點化的頑石,內(nèi)心的不羈像奔騰的野馬沖撞一切俗世的藩籬,我暴躁,易怒,愛打架。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在我的眼里從山峰變成了丘陵,對于父親每一次的勸說與責罵,我從沉默到不屑直至激烈的頂撞,從兒子走上歧途的那一刻起,父親便以長久的嘆息取代了手中的棍棒,陷入了悲哀的漩渦。我厭惡父親的嘆息,厭惡父親那悲傷的眼神,我離家,夜不歸宿,只是為了不想見到父親,對父親的感情在快速的流失,每一次打完架,情緒與精力獲得宣泄的我像一頭拒絕任何人接近的傷獸。父親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像一個孤獨的守夜人,守著無盡的黑夜,痛苦而絕望。
這不是洛德萊頓在音樂課的畫面里描繪的場景,各自坐在沙發(fā)一側的我與父親像坐在一根琵琶弦的兩端,我的僵硬讓父親的話頭無從提起,由厭惡的情緒導致對父親產(chǎn)生出的怨恨,在我的骨骼里肆意消耗著親情,揮發(fā)出的冷漠令父親感到無比的窒息,父親顯得拘謹而控制。如同一個發(fā)著低燒的人面對著一張感冒說明書,唯恐眼神會不小心觸怒兒子的父親極力回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兩膝之間,定定的,有些忐忑。我同樣在回避,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父親喃喃地在嘴里像咀嚼著什么,幾次話到嘴邊欲言又止,終于什么也沒說,我能感覺到父親在自責,仿佛一件不慎遺失的心愛之物,已永無尋回的可能,那樣的自責令父親痛徹心扉。
再長的黑夜,也會有黎明到來的時刻,再深的創(chuàng)口,也會有愈合的一天,如果,還有什么可以拿來告慰你,父親。我想說的是,無論兒子在迷途中行得有多遠,存在于兒子內(nèi)心本體力量的個性在被喚醒的一刻,它必然會召喚我重新走上屬于我自己的那條路。覺悟在一個無風的深夜,在靈魂的煎熬與抗爭中,當瀕臨絕望之際倏然返回自我的人即可認清自己和世界,進而改變自己所有的本質,超越自我和一切痛苦,像一片倦羽遁入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天地在那一刻如此寧靜,靈魂的符號印證生命的密碼,重新堆砌人格的高度,頑石點頭,父親,兒子開悟了,可是,為什么我依舊如此冷漠,塵封的心靈之門,父親將自己彎曲成寂寞的門把手,以卑微的弧度等待著有一天能夠回歸的兒子最溫情的一握,父親在等待,一直,都在等待。
清明是條路,是一條去往來時的路,我說向死而生也好,在我看來,它關乎的終歸不是季節(jié)的更替,而是有限的生命在尋求無限的精神寄托,尋求傾訴與心靈的依附。清明日的前一天,已然患病在身的父親決定親自去祖母的墳上祭奠,“明天我想去給你奶奶上墳”,父親從不奢望自己的話能得到兒子更多的回應,聽出了父親的言下之意,我答應了跟父親一起去,并對父親說什么都不用管,祭奠祖母的一應物品我早已準備妥當。已經(jīng)習慣了兒子不會對自己多說一個字的父親有些出乎意料,父親的喉嚨里有隱忍的滾動聲,父親說有痰……
祖母的墳塋在高高的山上,陡峭,看得見遠行的火車,沿著雜樹叢生的坡壁,我與父親一前一后困難地向上攀登。芒草遮蔽的路徑辨識不清,我把手遞向身后氣喘吁吁的父親,父親抓住沿途的草木,拔出在松軟的土里陷住的腳跟示意自己能行。登上一塊地勢較緩的平地,稍作歇息的父親四下里望,已經(jīng)兩年沒有來給自己的母親上墳了,四周的一切事物在父親的眼中依舊熟悉,沒有一絲改變,唯一改變的只有自己日漸衰弱的軀體與蒼老的容顏。父親搖了搖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透著苦澀,更透出一縷無言的酸辛。
又是一年的荒草,在祖母的墳頭黃了又青,隔著一方窄窄的墓碑,我在清除祖母墳頭的雜草,父親從袋子里拿出祭奠的物品一一擺放在祖母的墳前,“母親啊,醒醒,兒子來看你了?!斌E起的山風烈烈,吹亂了父親的白發(fā),傳來父親的低語,像一件休耕的農(nóng)具被隨手丟棄在了一個孤單的角落,把臉埋向墓碑的父親靜靜地把積在心里的話說給安睡在地下的母親,“兒子的身體也快不行了,怕是過不了幾年就要來陪你。”蜷伏在祖母墳前的父親在墓碑的映襯中顯得是那么的瘦弱與孤獨,一陣劇烈的酸楚涌進我的鼻腔,哽在我的胸口,我有些喘不過氣。眼眶里的溫度在父親低聲的訴說中持續(xù)地升高,我知道那越來越灼熱的是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不想讓父親看見我流淚的樣子,甚至不想讓父親覺察到我有任何的情感流露,我扭頭,用手按在自己的臉上。
父親沉浸在一個人的對話中,像山下那條無盡的鐵軌,我的悲傷不可遏制,父親吃力地轉過身,遲緩的目光里有晨露的神采,“我死之后,不要埋,就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奶奶的墳上……”再也無法控制的淚水頃刻間從指縫里奔涌而出,像脫軌的列車傾覆在悲傷的站臺,這一份與自己的靈魂達成的契約被父親以囑托的方式交付給了自己的兒子,我在那一刻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父親,春風不解釋,預約的春天開滿了純凈的花朵,我無法褪去體內(nèi)的炭火送你走進那光明的殿堂,你將化為自由的水滴迎向破曉的大海,蒼茫的大地,沉睡的母親,請睜開雙眼,你將再一次將你的兒子抱在胸前……洶涌的淚水像一條泛濫的河流,我知道,有一滴已經(jīng)流向了心靈的堅冰,尖銳的淚痕劃開嚴冬的故土,帶著雷鳴的震顫,流向冰層下那永未熄滅的熔巖……
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父親,我知道,兒子推開那扇塵封的心靈之門,久違的親情已留不住你加速的腳步。最后的時光化作聽覺里的流沙剝蝕希望的肌理,裸露荒蠻的結局,我知道,我將在被記憶反復折疊的至暗時刻里懺悔一生。父親,我懂,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終結意味著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誕生。如果,生命的轉換形式能夠自由的選擇,我愿意為你重讀一遍赫爾曼的樹:“你是來自永恒生命的生命,你的職責是賦予永恒顯著的一次性形態(tài),并從這形態(tài)中顯示永恒?!备赣H,我在看你,靈魂的廟宇傳來不息的梵唱,敲響宏亮的鐘聲,父親,你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