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愛】離歌(小說)
一
小雪已至,清晨的空氣里流竄著涼颼颼的氣息。我穿著一件白色的過膝的輕薄長羽絨服,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手機在雙肩包里震動了一下,掏出一看是父親發(fā)來的信息:“梨茵,丁巧婆病重,趕緊回來。”家里如果沒有嚴重的事情,父親一般不會催我回去,我趕緊從上班的路上回頭,希望能趕上回鄉(xiāng)最早的那趟車。
其實,丁巧婆待人不是很親昵,她總是嚴肅得像掛在老屋神龕上的太奶奶畫像,面容清麗,眼神冷靜,所以總有一些令人敬畏的疏離感。父親說她一直在念叨我,也許是因為我小時候總不會看人眼色,傻憨憨地跟在她身后,要么覬覦她壓在箱底的那一件紅嫁衣,要么貪吃她剛出爐熱乎乎的桃花糕,而她,在一生的落寞中我是唯一一個不顧嫌棄肯黏上她的人,所以她待我總是有一絲溫和的。
丁巧婆是一個極其端莊的女人,她全身上下總是清爽干凈,就連偶爾被風吹散的碎發(fā),她都不會讓它們在空中停留太久,總會想著法子讓那些隨意逃離的發(fā)絲服服帖帖地靠在頭皮上。
我的內(nèi)心其實是很畏懼丁巧婆的,可是我偏偏又喜歡她身上那種淡淡的蘭花的清香味道,連同她淡漠的神情,我都有一種想要探究到底的深深的好奇心,以至于后來這種好奇心漸漸演變成了對她莫名的依戀和崇拜。事實上,丁巧婆每次回娘家,從來沒有對我和幾位哥哥報以親切的笑,她很少應和我們樂顛顛跟在她后面奔跑的心情,一味地素淡清冷,常常惹得我娘在背后嘀咕她缺少人情味,讓我們少巴貼她一些,我娘哪里知道我內(nèi)心里對丁巧婆的感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丁巧婆身上一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散發(fā)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一直在吸引我,指引我去模仿,以至于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一路不停地發(fā)酵。
我二叔小生是丁巧婆的親生兒子,爺爺為了保護他十八歲未婚先孕的妹妹,設計將丁巧婆騙進距離沅水鎮(zhèn)幾十里外的深山老林,拾掇干凈以往長工守林的小木屋給她居住,派人日夜看守,并且讓奶奶在家中假裝懷孕,丁巧婆才免遭了被族人家法處死的厄運。后來,丁巧婆的親生兒子小生成了她的侄兒,丁巧婆便由著命運嫁給了她父親許配的人,一戶有錢人家的瘸腿兒,小生長大以后并不知道有丁巧婆這個親娘,而是到黑龍江的解放軍部隊服役,在北方娶妻生子一直沒有回來。從此以后,她的人生變得冗長而又寡味,因為沒有給瘸腿丈夫生出個一男半女,導致他氣得跳起腳來再討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生出七八個子女以后,丁巧婆不堪忍受婆家的風言風語,只得凈身出戶,終身不愿意再嫁他人。
丁巧婆從瘸子家出戶以后,在娘家人的幫助下進沅水鎮(zhèn)開了一家糕點小賣鋪,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她一輩子嚴肅安靜,如果不是意外偷聽到關于她的秘密,我崇拜已久的丁巧婆在世人眼里僅僅只是一位心靈手巧、清高獨立而又命運慘淡的孤單女子,她的身上似乎挖掘不出什么動人的故事,直到爺爺病重的前些日子,天氣晴好,父親將爺爺抱到四合院的天井中央曬太陽,爺爺也許是自覺不久于人世,終于將封存心底幾十年的關于丁巧婆的愛情故事說于父親聽,而我也是不經(jīng)意之間偷聽到了她隱秘的往事,心里瞬間涌出無限悲涼,我家靜安雅致、清冷素淡的丁巧婆,前生竟然有過如此轟轟烈烈的愛情。
二
天空下著細細的雨,像她的發(fā)絲,有了入秋的微涼。她舔了舔唇,很干燥,和內(nèi)心一樣焦渴無力,只好放下繡花針,起身去關上窗子,屏蔽掉商販們絡繹不絕從遠處傳來的叫賣聲。她等著深夜黑暗傾瀉一地,世界萬籟俱寂時張營生從鄰家租住房子的陽臺上攀爬過來,輕輕擁她入眠,他們已經(jīng)這般度過了大半年的歲月,日子數(shù)著數(shù)著很長,過著過著也很短,她的父母自始至終不知道她早已經(jīng)將身許給了鄰家租房子的男人,忙了一些日子,準備將她嫁給世家之交的瘸腿兒。關于這一場婚姻,她是極其抗拒的,整天哀求父母退掉這門親事,母親每次難過地別過頭去看父親,父親卻總是板著臉教訓她:“心不可以比天高,需要知地厚,男方雖有腿疾,可是人家家底殷實,你嫁過去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你還圖什么?”她心如死灰,明明知道父親就是為了與男方父母許下的一句承諾:“不管來生如何,只要你有兒我有女,定要成為親家?!彼钪赣H是將個人信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只得以死抗拒,三番五次均被兄嫂救回,如此這般也無法撼動父親已經(jīng)決定了的婚事。
她遇到了一個一見傾心的叫做張營生的男子,其實她一點都不想去尋死,她的激烈只為了掩飾后來的逃離,她想與己琴瑟已久的張營生,與己誓守終身的張營生一起逃離,于是她悄無聲息地收拾好行李,只等時機來臨,跟他奔走天涯。
她一邊收拾衣物一邊回憶青春萌動的時光。鄰家的房子住進來一個好看的男人,二十幾歲左右,眉眼清秀。她喜歡偷偷地看他安靜地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白色的瓷杯子在他的手指之間握著,總是有一種溫文爾雅的弧度。他抬頭遠視的剎那,目光不經(jīng)意地瞟過陽臺,清澈的眼神立刻將她折服,她的世界頓時豁然開朗,心底一潭死水如沐春風,輕輕蕩漾開來。
鄰家的陽臺和她家的陽臺只有兩排半身高的雕花欄桿之隔,相距不到半米。他們都坐在自家的陽臺上,男的喝茶,女的繼續(xù)手拿女紅,穿針引線,他們其實都在悄悄打量著對方,他終于忍不住朝她揚了揚手中的白瓷杯,杯中正裊娜地升起熱霧,她微微一笑,然后勾下頭假裝繼續(xù)繡花,眼角的余光瞥見他仍然在注視自己,臉上不由自主生出兩朵粉紅色的云霞,心像奔騰的野馬四處撒歡。
他饒有興趣地觀賞著她的樣子,像發(fā)現(xiàn)一株靜養(yǎng)在青花瓶中的百合,端莊、含苞待放、幽香襲人,他的內(nèi)心怦然一動,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丁巧?!彼婕t耳赤地回答他,一種大膽也由此而生,反嗆他一句:“你倒是好奇我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呢?”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干凈燦爛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地回應:“營生!”
“營生?!彼÷曕啬钸?,他輕聲應答:“哎!”她被他有些曖昧的音調(diào)弄得大窘,連忙起身竄進閨房里,以至于針線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絲線團撒得到處都是。
他看著她的窘態(tài),笑得身體不停地抽顫,可是又不敢太放肆將聲音傳開去。她跑回房間以后,又偷偷地隔著窗子看他,見他不休不止地笑,有些生氣,干脆推開門重新站回陽臺,正面倚著雕花欄桿,對著他嚷嚷:“占人家便宜還笑過不停,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個正經(jīng)人。”
他使勁忍住再笑的沖動,慢騰騰起身,走到與她相隔半米的欄桿旁,上齒輕咬著下唇,拿有些委屈的眼神看著她,他們站在各自的雕花欄桿旁對視幾秒,他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說:“我很喜歡你!”她的腦袋一片空白,血液“轟”地一聲瞬間竄遍全身,在她還來不及轉(zhuǎn)身逃走之前,他伸出手輕撫她的臉龐,距離剛好,她瞬間勾下頭去,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想著趕緊逃離他的手掌,可是她的身體卻無法動彈,只能任憑他彎過腰輕吻她的額頭,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是她卻與他仿佛相知數(shù)年,剎那間心里念念不忘這種親昵的感覺,時常停下手中的事情掩嘴偷笑,心像掉進了蜜罐里一般,甜得讓她自己也感覺到齁。然后,他們親吻近身,然后他們夜晚房間秘密幽會,她在這種神奇而又刺激的愛戀中,不知不覺成為了他的女人。
三
“丁巧,下來吃夜飯!”母親用地道的酸湯話在樓下叫她,她從無盡的幻象中回過神來,慌忙將清理好的包袱收藏好,大聲應了一句“哎”,急匆匆掩好房門,快步下樓到堂屋陪父母哥嫂以及其他家人吃飯。父親板著一張冷峻的臉,端端正正地坐在八仙桌的上方位,哥嫂和母親分別在左右一方,她挨著母親的身子,怯怯地上場入席,席間誰也不敢說話,她的小妹七巧嚼飯的聲音大了些,父親將筷子放下,用威嚴的目光盯了一會兒七巧,七巧見狀嚇得不知所措,臉色蒼白,不得已只好勾下頭去。母親似乎有些看不過意,想稍作安慰,見父親嫌惡的神色,自己也噤若寒蟬。
丁巧兀自用餐,乖巧溫順,一場夜飯下來,無風無浪。父親離席以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小妹七巧便狼吞虎咽起來,母親和兄嫂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好大聲呵斥,只敢用手勢進行無聲指責。
母親催丁巧洗漱完畢,讓她回樓準備繡品。為了這一場婚禮,全家人緊張至極,惟有丁巧自己倒像放飛了的小鳥一般快樂,誰也不知道她的心事,以為她已經(jīng)將父母包辦的婚姻看開,無力抗拒以后心中釋然。
嫂子在一旁用目光示意母親,提醒母親觀察丁巧走路的蹣跚模樣和有些臃腫的身子,母親大驚失色,感覺天像塌下來一般,慌忙告誡嫂子,什么事都不可對外聲張,自己則關起門來厲聲拷問丁巧,丁巧愣是不吭一聲,母親只好死命掀開丁巧用布條緊緊裹住的腹部,癱坐于地,失聲痛哭。
她的母親最終還是告訴了她的父親,按照以往的脾性,只要家里誰犯了錯,父親都會在堂屋里暴跳如雷,拍著八仙桌子,拿著繩子逼迫犯錯的人跪在神龕面前悔過,直到他滿意為止??墒沁@一次,她的父親并未如此,而是無聲無息,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整個人像蒼老了十歲。
婚期將至,家里的空氣凝結了一般讓人窒息,所有人都不敢大聲說話。她心急如焚,只想快些逃離沅水鎮(zhèn),每晚都在等待張營生跨過雕花欄桿,她要與他一起逃奔天涯。那些日子,每一個漫長的夜晚都成了一種煎熬,而張營生像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日漸絕望,感覺美好的人生像煙火綻放的瞬間落幕,愛情的余溫被習習的冷風吹得沁涼,一切仿佛未曾發(fā)生,斯人已經(jīng)不知所終。
她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美夢,醒來還是兩眼無盡的茫夜,內(nèi)心幾近崩潰,可是她無意中看見父親母親兩鬢增添的白發(fā),又不敢做出決絕之事,只好忍氣吞聲。
很多時刻,她似乎還看見溫文爾雅的張營生站在對面,輕聲呼喚:“丁巧,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該來的始終會來,當她的母親狠命地拉她下樓受審的時候,她手里還拎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靈魂出竅一般任憑父親的細繩鞭笞著自己的肩背,肌體的撕裂讓她感覺痛快無比,她面帶微笑承受著暴風雨一般的懲罰,母親和哥嫂以及小妹們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她卻風平浪靜,父親終究是累了,不停地喘氣,全身顫抖地指著她,又不敢大聲叫罵,生怕外人聽見擴散了家丑,一口鮮血吐于地上,不到三天便恨恨地離開了人世。
一場臨近的婚事,一場凄涼的喪事,讓她聲嘶力竭疲累至極,她穿著寬大的麻衣跪在父親的靈柩前,心痛得無法呼吸。她的世界從此被分裂開來,一半是曾經(jīng)彩霞滿天的燦爛,一半是烏云密布的蒼茫,她感覺自己是折翼的大雁,往東往西都沒有歸途。
她再也見不到父親,當然再也沒有見過張營生,以至于茫茫人海,誰也沒見過張營生。
父親的喪事過后,張營生消失過后,她萬念俱灰。整日整夜不吃不喝,母親強行拉她下樓吃飯,她則痛哭流涕請求哥嫂和母親將她處以族刑,讓她沉塘洗盡罪孽,母親一巴掌甩到她的臉上,咬牙切齒小聲警告她不要將家丑丟到門外去,以免哥嫂以及妹妹們跟著受辱,她從此噤聲,整日以淚洗面,心里恨著張營生,夜深孤寂又時刻想念著張營生。
哥嫂以服孝一年為借口推延了她的婚期,未婚夫家是父親的至交好友,自然應允,只等她服孝期滿再迎娶她過門。她恐懼嫁給瘸子的那一刻到來,身死不成,又想逃離沅水鎮(zhèn),一心只想找到張營生問個究竟,他對她到底有多少真心,母親則告訴她張營生實際上是已經(jīng)有了家室的人,他因為拈花惹草被自己的父親驅(qū)趕出門,在不久前被抓了壯丁。她無法相信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的張營生會是如此不堪的人,她甚至質(zhì)問母親,是不是她跑到軍衙告狀使得張營生被抓了壯丁充了軍,母親氣得無語,在哥嫂面前泣不成聲,她則在樓上的閨房里哭得天昏地暗。
哥嫂和母親商量送她進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以免驚擾族鄰家丑外揚,母親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是也別無他法,只好依計而行。嫂子在哥哥和母親的授意下,騙說陪她去找張營生,她以為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拿起包袱就跟隨嫂子坐在馬車上離開了沅水鎮(zhèn),到幾十里開外的深山老林,才明白當下的處境,又想到了尋死,無奈在幾個強悍的陌生女人和男人看守的情況下,一切由不得自己,只好絕望地生活了幾個月,艱難地生下了一名男嬰,哥嫂則成了孩子的父親母親,孩子的名字叫小生。
四
丁巧婆在沅水鎮(zhèn)的大街上有一間店鋪,狹長的木房子,樓下背街的半間是糕點作坊,當街的半間是賣糕點的鋪子。樓上是她生活起居之所。糕點作坊與賣糕點的鋪子有門連通,前后總有穿堂風來來去去。她的糕點作坊歷來纖塵不染,雕花的窗格子上總是與眾不同地貼著干凈的紙,要么是淡藍色的,要么是淺紫色的,要么是米白色的,一律素凈。她是從來不讓我們小孩子進作坊的,說我們小孩子汗餿味兒重,灰塵仆仆、吵吵鬧鬧會破壞糕點的味道。不做糕點的時候,丁巧婆會拿起一圈白色的或者紅色的段子布帛,坐在鋪子里不停地繡花,即使眼神不好,她仍然叫我給她穿針。她繡了很多帳檐、枕頭、乃至被面,其中有一件深紅色的錦緞嫁衣,前胸后背是兩朵淺粉色的牡丹花,領口、袖口和下擺繡著些許白色的或者黃色的牡丹花瓣,花瓣兒活生生,似乎要從輕輕搖動的枝頭墜落于地,我摸著愛不釋手,問她:“姑婆,你是在給我做嫁衣嗎?”她微笑著輕聲啐我:“呸,小孩子家家的,也不害羞?!蔽倚Γ睦镒曾Q得意,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不給我做給誰做?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瞬間閃過的悲涼,七八歲的我當時并不明白這一絲悲涼的含義,然而它卻深深刻進我的腦海里,像她手中拉伸的彩色絲線,絢麗斑斕而又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