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光】董家堡逸事(散文)
鄰村董家堡和方圓幾十里村子的社戲一樣,都是大西北人愛看愛吆喝的秦腔。不同的是每到元宵節(jié)唱戲的時候,董家堡戲場子所處的山坡有成片干得發(fā)白的曼陀羅,惹得一群嬉皮笑臉的孩子來采折。人人手中一枝,招來架去,儼然一根根狼牙棒,給戲場獨添了幾分童趣。
臺上的戲子演他們的,我們這些小鬼只顧舞著狼牙棒裝扮自己的角色,車走車路,馬走馬路,互不相干。這不但驚擾了戴青黑色小帽、抽水煙的老漢們看戲,還引來一個略顯瘋癲的大少年參與其中。那少年中等個子,臟兮兮的卷發(fā)上捂著個八牙扇子帽??上逍愕墓献幽槻恢嗌倌甓紱]有洗了,還掛著兩條粘稠的黃鼻涕,差點兒就鉆進嘴里。正當大伙為他擔心時,只聽噗嗤一聲,鼻涕吸了進去,但很快又掉下來。若我沒記錯的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鼻涕始終那樣。人們都說他的鼻涕有根,長在鼻子老窩里。又不知誰給他起了個難聽的綽號“鼻鬧兒”,一傳十,十傳百,但凡知道的人都叫他“鼻鬧兒”了。他自然是不知道小孩子們玩弄的狼牙棒叫曼陀羅,只渴望自己也耍耍,于是就追著幾個調皮的小孩搶,卻時不時遭到善使心眼的小鬼們圍攻,被扎到臉或者手時,他疼得呲牙咧嘴,而后便站在了一邊,無比艷羨又無可奈何地嘿嘿地笑。
鼻鬧兒時常裹著一件舊棉襖,污垢已經(jīng)蹭得發(fā)亮,衣襟處黑黃的棉花都跟煙熏了似的,露在外面。可別小瞧了他,力氣大得驚人,據(jù)說,有一次他竟將麥場的碾盤給掀了起來,卻掙破了深藍色老尼卡龍布料褲襠,他娘用一小塊黑布補上,遠眺,就像尿濕了一片。大伙兒既佩服,又懼怕他的勇猛。只要有人鼓動,他就像故意展示自己似的,說時遲,那時快,雙腳輕輕一跳,已經(jīng)站在你面前,再看,大腳趾頭是伸出鞋外的。接著,一只大黑手直取對方手中的狼牙棒。當你聽得忽的一股風響,狼牙棒早在他手中了。不大一會兒,他手里就舞起幾個來,笑哈哈的,鼻涕已淌進嘴唇,可他自己還不知道呢。聽見別人吼:鼻鬧兒吃鼻了!他才鼻子一皺,猛地一吸,連同嘴里的又吸進鼻孔里,接著又是得意地嘻笑。有了狼牙棒,他愛若至寶,隨時拿在手中當武器,當玩具。漸漸地,我們玩膩了,換了新的游戲,而他依然樂此不疲,年年這時揮著狼牙棒找我們這些小鬼們玩,總引得我們一陣又一陣的哄笑,他便在身后追著我們跑。又成了戲場里的一道風景。
這還是我小時候的事,大抵已近三十年了。
我上四五年級開始懂得事理,便常向母親問及鼻鬧兒怎的那樣癡傻,母親卻告誡我不許叫他鼻鬧兒,他叫董滿堂,是董家堡大善人董德祿的小兒子。說起董德祿,誰人不曉?他吃齋信道幾十年,偏偏生了這個不爭氣的老生胎。別人看著麻煩,心里埋怨他為何不早點把完孽塞進炕眼門,說不定還能暖幾天熱炕??伤筒贿@樣想,兒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肉,還期望娶媳婦、抱孫子哩。
這里的社戲年年如期演出,我沒缺過一次,但自上了初中后再沒有見過鼻鬧兒。想起他玩曼陀羅時傻乎乎的可愛樣子,倒有幾分牽掛。問及當初的小鬼們,都說他這些年常外出打工。好點兒的活沒人要他,只有陜西一家磚瓦場的施老板見其體格好,就留他常年在那兒搬磚瓦。時間長了,施老板發(fā)現(xiàn)他雖傻里傻氣的,但憨厚有加,是個干活的好料,就給他全勤工資,還免了伙食費。他卻不會說一句感謝話,只顧埋頭干,幾年下來也掙了些錢,舍不得吃穿,回到家全交給他爹。董德祿也是窮光陰過出來的人,把錢攢下來,將一院土房全修成紅磚青瓦的架子房。莊里人表面上都開始贊許鼻鬧兒有出息,但心底里仍舊看不起他,三十出頭的人連個女人都沒有,誰還會跟他呢?一輩子光棍打定了!
后來我在外求學,每年寒假都迷上了熱土炕和小說,淡忘了董家堡的社戲,至于鼻鬧兒更是置之于腦后。每當人們提起他時,我腦海里仍是他過去的樣子,但會盡量地去想象他現(xiàn)在的風度,希望他不再是那個臟兮兮的鼻鬧兒,最起碼斷了鼻涕的老根。
畢業(yè)那年六月,我呆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分配工作的消息。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跟她去董家堡火星爺?shù)顭?,祈求神靈保佑我能有好單位。我說不過,只好隨了她的心愿。
踩上幾年沒走的小路,我不覺想起了鼻鬧兒。他還在磚瓦場嗎?再吃鼻涕不?見人還是那樣的傻樣嗎?哎,夠可憐的,定是光棍一條。
哎喲,真晦氣!啥賊東西劃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心里嘀咕著,一瞧,原來是一株綠油油的曼陀羅,山坡上眾多的曼陀羅里的一株,株頭結了好幾個狼牙棒呢。
這就是我兒時記憶里的山坡?我驚呆了。滿坡蒼翠的曼陀羅矗立在草叢間,數(shù)不清的狼牙棒在草浪中搖擺。細細看去,還有少許笑得正燦的白花,形似牽?;ǘ蚤L,加之露出的黃蕊,像足了大隊書記家屋頂?shù)母咭衾?。綠中幾點白、幾絲黃,美得讓人窒息,哪有記憶里冬日的破??!一條彎曲的小土路似游蛇沿坡順溝而下直至火星爺廟院。我和母親來到廟院才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
走!去滿堂家,滿堂他爸拿著鑰匙。母親說著便帶我原路返回,向半山坡右拐處的水泥路上走去。曼陀羅的生命力夠強,從水泥路邊掙出幾株,稀稀疏疏地排布到一戶一磚到底的人家門口。紅磚青瓦,闊氣的鐵皮大門,莫非就是鼻鬧兒家?
說也巧,董德祿從那門口走了出來,頭戴陰陽帽,一身黑色道袍,手握木竽和鈴子朝我們走來,還是那樣精神。
母親忙前去搭話:您老人家要去哪兒走藝嗎?
噢,沒!快來屋里!董德祿說著,轉身引我們進了門。
他老伴兒正抱個白胖的小娃坐在上房門檻上拿奶瓶喂奶,旁邊側坐著個虎背熊腰的漢子,手里拿著一株綠油油的曼陀羅在地上敲耍,藍條紋黃白T恤束在腰間,黑休閑褲,棕色皮鞋,只是土沉沉的。聽見有人進來,那漢子轉過臉來朝我們一瞅,呆呆地笑了一下。
是鼻鬧兒?啥時候沒鼻涕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近視眼,心里暗暗稱奇。
一個女人家不臟不凈地坐在上房門檻上像個啥?說了多少遍了!董德祿瞪著眼厲聲道。
董德祿老伴兒忙起身,臉一煞紅,一煞白地,看了看母親,又瞧了瞧她兒子:干些活,幾十年看不見。養(yǎng)個娃,長得很快,你快來看我滿堂的女兒,多可愛?。∫贿呎f著,一邊在小娃白皙的臉蛋上“吱吱”地親了好幾下。母親前去夸贊著,抱在自己懷里,塞了十元錢。鼻鬧兒娘左右推托,最終還是高興地收下了。
閑談中我才得知今天是鼻鬧兒女兒過百日,農(nóng)村人稱“過百歲”,董德祿剛才正要去廟上給孫女念百歲哩。寒暄之后,我和母親順便跟著他去了火星爺?shù)睢?br />
燒香回家路上,我納悶地問母親,鼻鬧兒啥時候結婚的,女人去哪里了,真有福氣,還有了那么一個秀氣的女娃子。
噓!小聲點,千萬別亂說,要保密!
啥事?。窟@么神秘!我一臉疑惑。
是董德祿老兩口抱養(yǎng)的!我具體也不知道,也不愛問人家的事,只是聽別人說是從陜西抱來的。
陜西?聽說滿堂一直在那里打工呢。
嗯,就是他的老板聯(lián)系抱養(yǎng)的。據(jù)傳娃她爸媽都是工作人員,頭胎是女兒,戶口上在了別人家,給人說養(yǎng)的是親戚娃。后來假裝有病,請了長假,到外市生下了這個娃。還盼著能生個兒子,又怕計劃生育政策緊,丟了工作,初月未滿就托相好施老板找個好人家送了。施老板也是個慈善人,見滿堂爹娘曾經(jīng)來陜西看兒子給他說過抱養(yǎng)孩子的事,就喜上眉梢??诳诼暵暣饝媚莾煽?,背地里把孩子抱給一個條件較好的外地人,又轉到滿堂爹娘手里。善人總有善報,滿堂也不枉來到世上,老兩口可以指望招個上門孫婿,為兒子傳宗接代。不過可憐了粉嫩嫩的娃娃……
母親的話聽得我心酸溜溜的,不知說什么才好。
八月份,我參加工作,帶著母親離開老家,來到縣城定居。時隔多年,我再沒有見過鼻鬧兒,也不再惦記他,因為他變了,不再那么臟,盡管還是那么傻,但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不會再那么孤獨,因為有女兒陪他觀賞情有獨鐘的曼陀羅。
去年的一次宴席上,我偶然碰見董家堡的一個“小鬼”。激動之余,便聊起鼻鬧兒,說他的女兒年已十八,長得亭亭玉立。董德祿參合五行八字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董翠珠。鼻鬧兒他娘去世兩年了,總算把翠珠拉扯成人。翠珠應了她親爹娘的智商,小時聰明伶俐,讀書也不錯。老兩口生怕她考上學飛走了,留下兒子沒人照管,硬讓她輟了學。又不讓她出去打工,生怕見了大世面,跟男人跑了。時間一長,翠珠也習慣了,呆在家里也挺自在。鼻鬧兒爹八十有五,身體還行,準備給翠珠辦婚事哩。
女婿是?
上門女婿唄!還是咱一個大隊的,他爸你可能知道,背疙子。他媽是瘋子,生了兩個兒子,倒精干得很。人都嫌棄他爸媽,沒人給媳婦,只好上門了。小鬼吐了一口煙。
哦,精干就好,但愿精干,不然鼻鬧兒一家咋活哩!
善人總有善報,鼻鬧兒總算活起人了,尤其是可憐的翠珠能找個如意郎君,也能過個紅火日子。我心里默默念叨著,之后又忘卻了。
前些天回老家途徑董家堡莊頭,老遠看見白幡在寒風中飄動。
這不是鼻鬧兒家嗎?掐指算來他也五十歲的人了,聽說他最近病重得很,臥床不起。與其糊涂一世,不如早點去西天極樂世界享福,免得連累翠珠。善人總有善報。光棍一個,愛了一輩子曼陀羅,最后睡在曼陀羅成片的山坡,翠珠再給他臉上撒一把黃土,夠幸福了!我一路思索著。
剛下車就碰見堂哥。老哥,董家堡的鼻鬧兒去世了,我看見他家院門口的白幡了!
堂哥見我高興的樣子,嘆了口氣:哎,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老漢八十幾了還不死,倒活得旺旺的。鼻鬧兒眼看將死,吃了幾副藥,竟好了。女兒太可憐,昨晚服毒了……
啥——啥——啥?咋這樣哩?一個月前我還在城里碰見鼻鬧兒住院,是一個女人陪他。他見我還是呆笑,指著女子給我說這是她女兒翠珠。我才知道她女兒真夠漂亮,也很開朗,通情達理。不會吧?事情咋成這樣呢?
你不知曉,那女婿是個完貨,結婚一年多常常吵鬧,晚上也不罷休!
啥事嘛?兩口子爭吵很正常,就像上牙磨下牙,漸漸就好了,何必呢?我真為她生氣。
還不是為了小事情——結婚的彩禮!咱這里娶一個媳婦進門少說得三十萬,上門的便宜些,也要十幾萬,這都是行情。誰要嫌彩禮高,就等著打光棍去,或者在外面騙一個女子回家,除非本事好??赡桥鼍褪窍氩煌ǎ粋€大男人倒插門,還要給那么多錢。為此常鬧口舌,甚至打架。本來是父母之命,媒婆之言的婚姻,兩人沒感情湊合著過還可以,一鬧矛盾越加生分,想不開就喝了一整瓶除草劑……
哎,哪里來的除草劑啊?不曉得把它藏好!
你曉得董家堡莊頭的山坡長滿了曼陀羅,這些年連附近的莊稼地里都長滿了。起初人們要費好幾天力氣去拔它,后來有了除草劑,冬天一噴,來春就少多了,很省事的。
賊草,都是你惹的禍!我有點恨鼻鬧兒,一定是他拿著成熟了的曼陀羅當狼牙棒揮舞,無意間將籽粒撒在地里長出來的。
回途時我的心一再發(fā)軟,順便看望了一下鼻鬧兒。他看見我,低下了頭,哭得死去活來,鼻涕又吊得長長的,沒入嘴里,不知是咸還是酸。董德祿淚眼汪汪,強挺起精神對我說:都是她婆婆在世時常和狗一樣蹲在上房門檻上,一個女人家的臟身子沖了正堂的神,造的孽?。“?,可憐的翠珠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告別鼻鬧兒家,向山坡上的公路走去,途中見到幾枝干得發(fā)白的曼陀羅。我的心一沉,春暖之時,它還會發(fā)芽,抽枝,五六月份又會開出極芬芳美麗的花。傳說在西方極樂世界的佛國,它不舍晝夜地從天上落下,滿地繽紛。那時,看著曼陀羅長大的翠珠或許在聞著花香,享受天樂吧。我想,稍過時日,大善人董德祿定會挺起精神,穿上道袍,敲著木竽,搖起鈴子,為孫女翠珠超度亡靈的。
汽車離董家堡漸行漸遠,我隔著車窗不停地回頭望,兒時的那個山坡依舊長滿曼陀羅,在凜冽的冬風里發(fā)顫……
鼻鬧兒天生呆傻,被命運牽引著走,他沒有改變命運的想法,也就注定了他的人生是笑話。
然而董翠珠呢,本是如花似玉,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先是被親生父母拋棄,又被養(yǎng)父家的愚昧思想折了高飛的翅膀,繼而被不對等的婚姻拉入泥潭,她的反抗是屈服于命運,選擇了死,令人嘆息。
作者不僅止是對董翠珠的嘆息,更是對當?shù)剞r(nóng)村部分落后愚昧思想的抨擊。
曼陀羅,巨毒植物,它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以此借指愚昧落后思想的毒害。
在此也要感謝小周不倦的教誨。
來到時光,大家都是我的老師。遙祝各位老師冬安!
曼陀羅,這種美麗妖嬈的花兒,無時無刻不穿插在故事與文字之間。
一段一行,一句一字,浸滿了曼陀羅的毒。
一群悲劇人物,在偏遠貧窮的山村里,在頑固的封建思想的禁錮中,演繹了一個悲情貧苦令人唏噓的故事。
初初讀來,讀出了魯迅先生的意味,果然,在后面的評論里看到小薛老師提到了。
很質樸,很直白,很自然,沒有大肆的渲染和煽情,卻仍舊能夠讓讀者入眼,便一下子入了心。
我想,這就是一篇作品最大的成功之處了吧。
問候小薛老師,安。
文本關于鼻鬧兒的描寫,很傳神,讓我想起兒時的某個玩伴。
看時,不禁啞然失笑。
曼陀羅,代表不可預知的死亡和愛,翠竹的結局讓人揪心。
很好的一篇散文,可以讀出小說的味道來。
清醒的智者,腦子填滿傳統(tǒng)的思想,造成一個悲劇。
新手上路,欠缺很多,望老師今后多多指點。
遙祝春安!
一個真實的事,發(fā)生在年前。翠珠的不幸令人痛惜。
今年正月十五,趁未開學,我去那里上香,看戲去的,還碰見翠珠爺爺(化名),還聊了一會兒。挺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