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欄作家】人性的軟弱
汽車一路顛簸在雪路上,葛琳坐在密不透風的長途車里昏昏欲睡。突然一陣孩子的啼哭嚇得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車里一陣騷動,隨著孩子的哭聲在大人的安撫下停止后,車廂里又恢復了寂靜。
葛琳向窗外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東北的冬季相比南方來得更早、時間也更漫長。一連幾天的大雪改變了田野、房屋、樹叢的模樣,使原先灰白的色調(diào)一下子明亮起來,松軟雪白的積雪將一切細細地包裹,隨著忽隱忽現(xiàn)的陽光顯現(xiàn)出虛幻的景致,將一切真面目掩藏得無影無蹤,虛實難辨。
馬路上的積雪已被推到了路的兩邊,各占據(jù)一股車道。道路的寬度縮小了一半,往來的車輛小心地在路中間交匯。紛紛擾擾的小雪不急不緩地飄落下來,在清掃過的馬路上留下薄薄的一層,汽車碾過時可以清楚地聽見雪發(fā)出的破裂聲。
葛琳第一次去這偏遠的鄉(xiāng)村,作為剛入職的報社記者,她既緊張又興奮。興奮的是可以獨挑大梁,緊張的是這次報道涉及一起殺人命案。
就在不久前,這個偏遠的鄉(xiāng)村發(fā)生了一起哥哥殺死自己親妹妹的案件,但是在這個案件里面臨“故意殺人”控罪的有一位與這兩兄妹并不相識的女大學生。
汽車在一段荒涼的曠野邊停下,司機扭頭對著車里喊道:“王家村到了,穿紅衣服的,下車了。”
葛琳左右看了看,見其它的乘客正在看著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穿著紅衣服,原來司機是在跟自己說話。她連忙拿起雙肩包,從堆滿各種大小包裹的狹窄過道里擠了出去。
當車門在她身后關上的一剎那,寒冷的空氣迅速將她包圍,且急不可待地往衣服里鉆,身體的余溫瞬間被一掃無余。她不由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將披在肩上的羊毛長圍巾在脖子上緊緊地繞了兩圈,并打了個結結實實的結。一陣風吹過,空中飄著的雪花突然打了一個急旋,她伸手想接住,可雪像霧一般在她的手邊消失了。
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記事本,上面是目前為止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也是她手中掌握的僅有的資料。她翻開記事本找到那張簡易的地圖,地圖是同事幫她畫的。她將眼前的地理狀況與圖中的描述對比了一下,確定無誤后背起了雙肩包。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又緊了緊包的肩帶,沿著眼前這條不太清晰的村路向目的地走去。
在房舍比較集中的地方,路上的雪有被人鏟過的痕跡。不過只是鏟出一條很細窄的路,勉強容下一雙腳的寬度,而且上面還有一層薄薄的雪,應該是鏟過后又飄落下來的。不過總得來說這樣的路要好走多了,而其它的路段依舊積著約二十多公分的厚雪,她只能沿著別人留下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的緩慢地前行。
四周是凜冽的寒風,葛琳盡可能地用圍巾掩住口鼻。沒走多久,艱難的雪地跋涉便使她全身熱烘烘的。她松了松圍巾,冷熱空氣瞬間交匯,使她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走了兩個多小時,終于看到一處較大的房舍。房舍前的空地打掃得干干凈凈,露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一些人聚集在那里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她向他們走去,其中一個看見她,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其它的人也在這個表情的引領下停止了交談,一并齊齊地看過來。葛琳拖著疲憊的身子向他們走去,快走近時,那些人自動地向兩邊散開,空出一條筆直的“道路”。
葛琳停在這條“道路”的頂端,向人群問:“請問這是王福田村長家嗎?”
那“道路”兩側的人立即看向其中的一個人,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四方臉,絡腮胡子,小眼睛,厚嘴唇,中等個子,很壯實。
他上前一步:“我就是,你是……”
“村長好,我是市報的記者,我叫葛琳,前幾日跟你打過電話的?!?br />
“哦,是的,是的。你就是葛記者呀!快請進屋,你怎么自己走來了,不是讓你出發(fā)前打個電話嗎,我好去車站接你。”村長邊說邊將葛琳向屋里請。
進了屋,村長老婆熱情地招呼她往炕上坐。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又端來一盤松子請她吃。
“葛記者,你大老遠地跑這趟,究竟為啥?那事不是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嗎?”王村長問。
“村長,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想多了解一些,畢竟這事不同尋常呀?!?br />
“唉,是呀?!贝彘L的臉色暗淡。
“那您能跟我細細說說嗎?”
“說啥呢?我不知道怎么說呀,葛記者你想知道些什么?”
“那殺人的王木原有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葛琳開門見山地問。
“這孩子我是看著長大的,小的時候也就比其它的孩子皮了點,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呀。”
“那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沒什么人,他,他妹妹,他爸媽,不過他爸早就死了?!?br />
“他家的生活怎么樣?”
“一般般?!?br />
“主要做什么?”
“干些農(nóng)活,不忙時他媽替人做衣裳?!?br />
“大多是做一些老爺們的衣服。”村長老婆插話。
村長瞥了她一眼,讓她住口。
“本來就是?!贝彘L老婆又冒出一句。
“她也不過就是針腳細些,樣式工整些。”村長補充道。
“他妹妹呢?”葛琳小心地問。
“哎喲,那個姑娘真是作孽哦?!贝彘L老婆直咂嘴。
村長不耐煩地將坐在灶沿邊上的老婆推了下去:“做飯去,這里沒你什么事,女人家家的別瞎摻乎?!?br />
村長老婆怏怏不樂地走出屋子。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贝彘L憨笑道。
“嬸子是熱心人?!备鹆招Υ?。
“是個熱心人,就是有時太熱心了,招人煩。”
“王木原的妹妹是個什么樣的人?”葛琳繼續(xù)問
“他妹妹叫王云巧,是個乖孩子。比王木原小幾歲,不太愛說話。剛說了一個婆家,誰知就出了這事?!?br />
“村長,能帶我去他家看看嗎?”
“他家沒有人了,去看什么呢?”
“我只是想看一看。如果不方便也沒關系?!?br />
“哪有什么不方便,這會就去嗎?”
“嗯?!?br />
村長立即披起一個長皮襖子,領著葛琳向屋外去。經(jīng)過院子時朝西頭一間屋子喊道:“老婆子,我?guī)Ц鹩浾呷ピ魄杉铱纯?。一會我們就回來吃飯?!?br />
那屋里沒人應他,村長老婆大概沒聽見,不然就是生氣不愿答他。不過村長似乎并不在意,笑呵呵地走在葛琳的前面。
村長領著葛琳在雪地和幾處不成格局的房屋之間拐了幾個彎,葛琳很快便失去了方向。她緊緊跟在村長的身后,生怕落下幾步后將村長跟丟了,自己迷了路。
他們在一處三間平房前停住,這間房舍離村上的其它人家相距一段距離,顯得孤零零的。厚厚的積雪壓在房頂上,使房子看上去特別的低矮。村長用腳將門前的雪往外踢了踢,露出腳下的臺階。然后在門上方少了一塊磚的凹陷處用手摸了摸,取下了一個用塑料袋裹著的東西,打開里面是一把鑰匙。村長用它打開了房門,一股比外面更陰冷的空氣迎面撲了過來。
屋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放著一些很平常的簡單家什,當然還有家家不能少的大炕。葛琳的視線長時間地停在那炕上,現(xiàn)在上面積了一層灰。而在發(fā)生殺人案之前,它上面原本是躺著一個鮮活的生命。
葛琳似乎聞到血的腥味,雖然她知道人并不是在這間屋里被殺的,但是這里卻聚集著死亡的氣息和味道。好似有一股濃黑的霧團始終飄在這間屋里無法散去。
村長見葛琳臉色蒼白呆望著大炕,以為她是受驚嚇,忙說:“不怕的,這人不是死在這里的。”
葛琳回過神,淺笑點頭。
“我們回去吧,家里的飯估計也做好了。今晚你就住我家,睡我孩子那屋,他們現(xiàn)在都進城了?!?br />
葛琳跟著村長走了出來,剛才停了一小會的雪又下了起來。村長鎖上門,又將鑰匙原樣地包好,放回原處。
村長指著屋子東頭的一個小坡,那里同時是一片白茫茫:“云巧是在那被殺的。”
“那女大學生不是你們村子的吧,怎么會來這的?”葛琳問。
村長指著遠處一個大坡上的挖掘機說:“那邊是白梁坡,女大學生是那邊村上的。有一條省道將從那里穿過,所以好些路都不好走了,估計她是想從我們這邊繞回到自己村上。”
葛琳心想:“只是繞一下路便將自己‘繞’成了殺人犯,這實在是……”
在村長家吃過晚飯,沒過一會兒,村長領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了進來。村長介紹說,他叫胡鳴秀,是村里的大秀才,上過大學,現(xiàn)在回來當老師。那事發(fā)生后,他一直協(xié)助警方調(diào)查來著。
胡老師主動與葛琳握了握手:“您好,葛記者。我剛從學?;貋?,村長就把我叫來了,說市里來了一位大記者?!?br />
“胡老師太辛苦您了?!备鹆招χf。
“大兄弟,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弄碗面來?!贝彘L老婆說罷便下炕出去煮面。
“胡老師,你能具體說說整件事的經(jīng)過嗎?”葛琳說。
胡鳴秀嘆了一口氣:“這事真不應該發(fā)生呀,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那女大學生叫吳明,是十里外白梁坡的人。那天她是學校放寒假,正要回家去。只是因為那邊正在建國道,路不通。于是便從我們這地繞回去。那天雪下得大,她下了長途車后走到我們這村附近時天已黑了。據(jù)她本人說,當時她非常害怕,可偏偏這時從小樹林里跳出一個男的手持兇器勒住了她的脖子。并將她拖進林子,準備施暴。她當時覺得硬拼不行,便對那男人說,簡單粗暴換不來感情,咱們先坐下談談。那男人雖然仍手持兇器,但松開了勒住她脖子的手,并半信半疑地坐在了她的旁邊。吳明趁黑在雪地摸到一塊大石頭,趁其不備猛地往男人頭上砸去,那男人晃了一下,便倒在了雪地里。見男人倒下,吳明立即沿著山路瘋跑,跑一會兒實在跑不動了,又生怕那男人醒后再追來,一時間不知往哪里去好。正巧前面有一農(nóng)家亮著燈,吳明便跑了過去。
村長老婆端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面條放在胡老師面前。胡老師謝過,便急急地大口吃起來。
“胡老師慢點吃,小心燙。葛記者今晚又不走,別急,吃完了再說?!贝彘L老婆掩口笑著說。
他還是三兩口便將一碗面吃了個精光。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又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接過村長遞來的一支煙,點著后,一邊抽一邊繼續(xù)向下說。
吳明敲了半天的門,終于有一個中年婦人將門打開。吳明連忙拉著她,請求讓自己進屋躲一躲。她跟那婦人說,自己住在白梁坡,從學?;貋硪丶胰?。剛才在路上遇到一個歹徒,好不容易才逃脫掉?,F(xiàn)在天已黑,自己實在不敢獨自再走這夜路了。
那婦人聽了很是同情,便讓她進了屋,“這外面黑燈瞎火的,哪能一個人在外面走,別說遇到壞人這么可怕。就是跌到哪,摔了哪也不成呀。你跟我來吧?!眿D人說完就領著她穿過灶戶,進了里面一間房間。只見炕頭的位置有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正睡得很熟。婦人指著那女孩說:“這是我閨女,你今晚就和她睡這屋吧。我跟我的另一個孩子睡那間?!?br />
婦人走后,驚魂未定的吳明怎么也睡不著,她躺在炕上也不敢亂動,生怕吵醒這家的閨女。不知多久,吳明聽見有人敲房舍的大門。她的雙眼在一片漆黑中尋找可見的光亮,一盞油燈的微光從門縫處閃過。
隨著門的開啟聲,傳來婦人驚恐的聲音,可她只說了一個字:“血……”便沒了聲音。吳明覺得蹊蹺,躡手躡腳爬下炕,從門縫往外看。
一個男人正用手捂住那婦人的嘴,壓低聲音問:“是不是有個女的來咱們家了?”婦人搖了搖頭。
“別想騙我,我都看見雪地上的腳印了。”男人狠狠地說。那婦人只好點了點頭。
“她在哪?”男人小聲喝道。
“兒子,你這是想干什么呀?”婦人顫巍巍的小聲地說。
“你看不到嗎?我頭上的血,那女的是想我死呢!沒那么便宜,我非宰了她不可?!?br />
“別呀,兒子。殺人是犯法的呀?!?br />
“少費話,她非死不可?!蹦腥苏f完準備進里屋。
婦人拉住了他:“不行呀,不能呀?!?br />
男人突然將手中的長刀架在婦人的脖子上:“你再攔我,我先殺了你??煺f!她在哪?”說著他將手中的刀又用力推了推,婦人疼得連連擺手。
“她和你妹妹在那屋炕上睡覺呢!”婦人指著吳明睡的房間。
“她睡哪邊?”
“炕頭是你妹妹,她在另一頭?!?br />
吳明聽見,明白自己這會真的是在劫難逃了。可是她不甘心,決定再賭一次。于是她迅速將婦人熟睡的閨女連同被褥一起拖到自己的位置。再抱著自己的被褥在炕頭蒙頭躺下。
沒過幾分鐘,房門被推開,黑暗中男人與婦人直奔“吳明”而去,男人卡住了“吳明”的脖子,婦人抬著“吳明”的腳,兩人一起將“吳明”拖了出去。
見他們向東頭的坡上去了,吳明立即朝著相反的方向拼命狂奔。
“啊……”村長老婆張著嘴,久久合不上。
“就這樣云巧被她哥哥一刀斃命了?!”葛琳緊鎖眉頭。
“是的,一刀切過頸動脈?!焙蠋熒袂槟亍?br />
村長一邊抽著煙一邊搖著頭:“可憐呀,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就沒了?!?br />
“據(jù)說第二天警察就帶走了已到家的吳明?!备鹩浾哒f。
胡老師沒有答話,低著頭,看著腳前的一塊地,似乎還沉浸在那個“瘋狂”的雪夜里。他猛吸了兩口煙,將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了一下,繼續(xù)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