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堡之夜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1-28 19:20:57 字數(shù):11493
米拉貝爾不時地望一望北方的天空,期望有援助從那里突然到來。
首領(lǐng)麥斯的援助會是怎樣的呢?也許他會用法術(shù)變出一個她的幻影,去騙過那個安古斯吧?;蛘?,他會用符咒喚來雷鳴閃電,直接把那個家伙劈倒──這個好像有點暴力,可誰讓那家伙首先胡作非為的呢,不管怎么懲罰他,也都是他罪有應(yīng)得。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麥斯要收到鴿子送去的信、還要決定幫她的忙。
他收到信了嗎?
天邊橫亙著一條條長長的青云,好像一群沉睡的魚。如果米拉貝爾能夠看到遠遠的云天之外,她就會看到德魯伊特爺爺放出的鴿子,一只純白的鴿子,正在奮力地振翅飛著,已經(jīng)飛進了格溫奈德的領(lǐng)地,就要飛到麥斯王宮的上空。
忽然,它聽到一聲尖嘯,一個陰影落了下來,然后它只覺得身上一陣劇痛──是一只老鷹從高空看到了它,猛地俯沖,用利爪攫住了它。
鴿子徒勞地掙扎了一會兒,翅膀和腦袋都耷拉下來,不動了。
老鷹帶著戰(zhàn)利品飛落到地上,在一陣閃光中,變形為一個人。
是塔拉的那個德魯伊特學(xué)徒,卡斯沃倫。
他是跟著德魯伊特大師潘杜埃蘭的隊伍前來的。他們中午剛剛抵達格溫奈德,來拜訪這里的首領(lǐng)麥斯。
這是一年當中最大的一次德魯伊特盛會。整個舊氏族最優(yōu)秀的德魯伊特都匯聚在此。如果鴿子真的把信送到,米拉貝爾一定會得到最給力的幫助。
可是卡斯沃倫閑來無事,想要練習(xí)一下變形術(shù),這是他才學(xué)會的高難度本領(lǐng),需要好好演練的。
他又剛好變成了一只鷹,自由地飛上天空兜風(fēng),然后剛好看見這只白色的鴿子,便忍不住想要像真正的鷹一樣捕獵一番。
他一舉擊中了目標?,F(xiàn)在,手握著這鮮血染紅的一團凌亂白色,他看見一根皮繩綁在鴿子腳上。
他從繩子下抽出一卷東西。展開看看,是一張寫滿小字的紙條。
他看著看著,笑了?!扒缶??米拉貝爾?是那個驕傲的米拉貝爾嗎?”他想起了從前被她拒絕過許多次的伊維希安?!八灿薪裉臁冒?,讓她在這個新氏族的領(lǐng)主那里吃點苦頭也好?!彼e起手,指尖上火光一閃,紙條就被燒成了灰燼。
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成很深的藍了。有一本書里管這叫“矢車菊般的藍”。米拉貝爾現(xiàn)在沒心思想矢車菊,她只是不停地回望著西天的太陽,看它的金色還在不在。西天一片明黃,她再把臉轉(zhuǎn)回來向東看時,眼前一時亮花花的。
等眼睛適應(yīng)了暗些的光線,她看到狄韋德高聳的城堡已經(jīng)像是近在咫尺了。
黑馬馱著她走進了城堡的庭院,頂端帶著刀尖的鐵柵欄大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
還是沒有奇跡般的救援從天而降。北天上只有一顆明亮的北極星。
她的心里卻一團黑暗。
天氣冷,又騎馬跑了太久,她的嗓子里一陣發(fā)緊,開始咳嗽。
米拉貝爾一直覺得咳嗽很煩人的,一咳起來,你嗓子里就癢癢的、還有一種咸咸的感覺,眼睛也憋紅了、腰也直不起來了、氣也喘不上了,又很吵別人,你想把這一陣咳嗽勁兒壓下去呢,卻怎么也壓不住,只能狼狽地捱著。
現(xiàn)在咳嗽卻好像成了她的護身符。她巴不得咳得越厲害越好,最好能不停地一直咳到明天早上,那才好呢。狄韋德的領(lǐng)主再荒淫,也沒法把一個咳嗽不止的病號怎么樣吧。
可是,真是的,咳嗽發(fā)作了一陣以后,就平息下去了。
一群侍女圍上來,扶她下馬,或者不如說是來拽她下馬的,這么表述可能更恰當。
幾個僮仆過來把黑馬牽走,帶它去馬廄休整。他們又是拍它,又是把它當人一樣、親切地跟它嘮叨些什么。
可是沒有一個侍女跟米拉貝爾問候、說話,她們都沉默著,簇擁著她往城堡里走去。
所以這感覺不像是被迎接,而像是被押送。
上完最后一級臺階,眼前是一扇沉重的大門。她站住不走了:“我要先見到布蘭!”
門邊守著一個衛(wèi)兵,披著厚實的羊毛斗篷,戴著頭盔。
他把手里的矛靠在墻上,對她點了點頭,然后猛地把門推開。門扇在墻上撞出“砰”的巨響,嚇了她一跳。
面前的大廳里點著些許蠟燭,淡淡的燭光下,她看到一些人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
“你弟弟在這邊?!毙l(wèi)兵指給她看餐桌左側(cè)的地板,果然有一個男孩躺在那里,身上綁著粗粗的麻繩,睡得正酣。
是布蘭嗎?
“他中了咒語,睡得很熟了,現(xiàn)在什么都沒辦法把他吵醒的?!毙l(wèi)兵告訴她,“不過等到明天早上,他自己就會醒過來了。”
說這些做什么。這座城堡像牢籠一樣,就算我現(xiàn)在叫醒了他,我們又能跑到哪去?米拉貝爾不理他,徑直過去看那個睡著的男孩。
這真的是布蘭嗎?他長大了,我都有點認不出他了。米拉貝爾心想。
她湊到近處,仔細看了看他的臉。沒錯,雖然像個大人了,但還是布蘭,臉上還是有那么一小塊雀斑,棕色的頭發(fā)還是那么亂。
“連條被子也不給蓋嗎?地上這么涼,也不鋪條毯子,明天早上凍病了怎么辦?”她不滿地嘀咕。
“如果你不來,他本來就沒有明天早上的?!毙l(wèi)兵提醒她,伸手把他自己的羊毛斗篷解下來,裹到了布蘭身上。
“這樣總可以了吧?”他說著,拍掉手上沾的羊毛,“現(xiàn)在可以和我繼續(xù)往里走了嗎?”
“和你?”米拉貝爾看看他,他在斗篷里面穿的是一身挺單薄的黑衣服,“你的崗位不是在那邊嗎?”她回手指指門口,“你的矛還在外面放著呢,你們這里的哨兵都是這么站崗的嗎?”不過他把斗篷借給了布蘭,還算是個好心人,他自己出去該受凍了。也許她應(yīng)該跟他說聲謝謝。
在開口之前,她突然覺得大廳里怪靜的。剛才接引她的那么多侍女都哪兒去了?她回頭看看,發(fā)現(xiàn)她們都沒有跟進來,現(xiàn)在大廳里站著的只有他們兩人。
傳來一陣金屬被觸動的聲音。她回過臉來,是那個衛(wèi)兵正在摘掉頭盔。他把它順手放在桌上,甩甩頭。黑色的短頭發(fā)。別的還看不太清楚。
他的聲音倒是很清晰:“我應(yīng)該歡迎你,米拉貝爾。初次見面,我是安古斯。歡迎來到我的城堡。”
安古斯?一聽到這個名字,米拉貝爾立刻就把頭低下去了。她不想看到這個人的樣子。單是看到他的存在,對她就是一種侮辱。
“抬起頭來,看著我?!卑补潘沟穆曇粽f著,用的是命令式。
她只當沒聽見。
他稍微等了一會兒,又開了口,只是這次的聲音冷淡了很多:“你打算就這樣一直低著頭,在門口站一晚上嗎?等一會兒我也要變成你剛才那樣了,然后我們兩個就可以一起對著咳嗽到天明。這樣算是履行了你的諾言嗎?我記得我們講好的條件是你陪我度過良宵,而不是‘涼霄’,對吧?”
米拉貝爾捏緊了拳頭。她仍然低著頭,慢慢地、很用力地說:“有的人不許別人冒名頂替,自己喬裝打扮起來,倒是得心應(yīng)手?!?br />
安古斯好像在笑。
她抬起頭來,用綠色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了她的模樣。他覺得她有點眼熟。
當然會眼熟,她是布蘭的姐姐,所以會和布蘭長得像,所以會讓他覺得眼熟。不是這樣嗎?
嗯,好像不僅是這樣。
可那又會是怎樣呢?
他想不起來。有些時候你就是覺得一個人眼熟,卻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她。
還是不想了。他現(xiàn)在的頭腦不在最清醒的狀態(tài),身上又一陣陣發(fā)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穿少了。
他應(yīng)該盡快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那里至少比較暖和。還有準備好的晚飯,他還沒有吃晚飯。估計她也沒吃,可能她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卻還有這么大的勁頭站在這兒和他對抗。如果他不走,他們真的可能在這兒耗一晚上。所以他轉(zhuǎn)身就走。
“你可以在這里陪著布蘭,不過那樣你還不如不來。因為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并沒有辦到,所以我也就沒法答應(yīng)你什么。你隨時可以親眼看到他被處死。我想想,也許是在我吃完晚飯以后……”
他背對著她,越走越遠,聲音也就越來越聽不清楚了。
米拉貝爾此刻的表情用“咬牙切齒”也不足以表達。她真的沒有想過,這個陌生的安古斯,長著一對有點招風(fēng)的耳朵、又有點瘦得框榔框榔的,竟然可以卑鄙到這種程度。她追了上去,純粹是因為想打他。
他好像成心不讓她趕上,在前面越走越快。
“我勸你小心一點,安古斯?!边@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他好像微微定住了一下,不過只是幾乎無法察覺的一下。她看到的是他還在大步往前走,把走廊里一扇扇窗戶落在身后。
“不要再用布蘭要挾我了,聽見了嗎!你這么做是很缺德的?!泵桌悹柕懒x的譴責(zé)氣喘吁吁地從后面?zhèn)鬟^來,“你也有你愛的親人,如果有一天,別人借著這個人來要挾你,你怎么辦?那時候你就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受了?!彼B著沒吃兩頓飯,又要這么連追帶喊,真的有點力不從心??伤龑嵲跊]法默不作聲、被他牽著鼻子走向他的臥室,這想想都可怕。不管有多累,她現(xiàn)在都必須不停地說話,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否則無言的恐懼就會一點一點把她吞掉。
安古斯走上了一段樓梯。
還要爬樓梯?米拉貝爾覺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
“其實你沒必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的?!彼贿叿鲋鴻跅U往上跑,一邊繼續(xù)抬頭喊話,“你費這么大力氣為難我,能得到什么好處呢?如果是為了共度良宵,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可心的女孩。如果是為了讓我們舊氏族難堪,那你的目的也已經(jīng)達到了──從今天我跨進你城堡大門的時候開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明天也會有消息傳遍瑪比諾大陸,人人都會知道你戲弄了尼希安的繼承人布蘭、還輕薄了他姐姐。這還不夠嗎?有了你的榜樣,人們也都會知道,古老的規(guī)矩是想打破就可以打破的,男人也再不必尊重女人,只要有暴力和詭計,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駕馭……這還不夠你滿意的嗎?”
實在沒有力氣再說下去了,必須停下來休息一下。
她看到自己已經(jīng)到了樓梯口,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它的盡頭有個人影打開了一扇門,一閃,就進去了。
這讓她忽然想起了塔拉的密室,它也是在一道長廊的盡頭,里面藏著那本要命的《命運之書》。
這個念頭純屬聯(lián)想,卻加重了她心頭的負擔(dān)。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向那扇門走去。
桌上有熱湯、烤鵝和甜餅,安古斯在桌邊坐下了五分鐘,卻沒有吃下一口東西。他隨時準備著再聽到米拉貝爾氣呼呼的聲音,聽到她把那扇虛掩的房門“吱呀”一聲推開。
但是十五分鐘都過去了,他設(shè)想的情景還是沒有出現(xiàn)。
他起來轉(zhuǎn)到壁爐前,把里面的火撥旺。然后他覺得應(yīng)該親自打開門去外面看一下。
“她不要是光顧著哇啦哇啦亂喊,繼續(xù)跑到樓上去了吧。”上面可是還有七八層樓呢,每層都有一二十個拐彎,她隨便迷路在哪一層,都夠他找半天的。他把她弄來可不是為了玩捉迷藏。也許他剛才不應(yīng)該轉(zhuǎn)身獨自離去的,他應(yīng)該拽上她,把她一路拖到他房間里來。他還應(yīng)該找條圍巾把她的嘴綁住,她實在太能吵了。他記得自己的父母都在世的時候,只要父親把眉梢不悅地輕輕一挑,母親就會立刻閉住嘴、再不敢發(fā)出半點不滿的聲音。男人就應(yīng)該像父親那樣。
父親。想到這個詞,他一下記起自己把米拉貝爾弄來的主要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和她斗嘴,也不是為了和她僵持,而是……她剛才有一句話有點說到點子上了,但還沒有完全切中要害:他確實是要舊氏族難堪,但不是簡單地散布出風(fēng)聲、讓他們難堪一下就算完了,人人都知道布蘭的姐姐對他屈從過,那又怎樣,只不過是一句話,過去了就過去了;他要給他們留下切實的證據(jù),他要九個月以后有一個哇哇哭叫的娃娃在她的一番痛苦掙扎之后誕生出來,那才是舊氏族長久的難堪。如果多年以后,舊氏族的殘余部眾還在奉行他們那套搞笑的“舅甥繼承制”,他們就必須接受一個新氏族的后代給他們做首領(lǐng),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搞笑。
他一刻也沒有懷疑過自己有能力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甚至這個假想中孩子的性別都是定好的,肯定是個男孩。
要抓緊時間了。他一把拉開了房門。
米拉貝爾就站在門外。正繃著臉看著他。
她的祖先里有一種德魯伊特能力叫“讀心術(shù)”,就是能看出別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沒有繼承這種能力,不知道他剛才都想了些什么。不過看他臉上的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沒想什么好事。
“你是不是專門喜歡在各種門口站著,”他也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說,“你在這里站了多久了?”
米拉貝爾不回答他。她的眼睛好像因為深深的焦慮,都變成墨綠色的了。她覺得安古斯身邊有一種不祥的氣場在越來越?jīng)坝康夭▌?。她好像看到了未來的刀光、劍影、濃煙、熊熊的烈火,還聽到戰(zhàn)馬垂死的嘶鳴,還有傷痛難忍的人在哭號……
她打了個哆嗦。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媽媽從前總開玩笑說,她們家族的德魯伊特血統(tǒng)越來越稀薄,到了她這代干脆就斷了??蓜偛攀窃趺椿厥拢克杏X到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事,都不要再做下去了。”她一開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的聲音怎么變得這么沙啞了?她使勁咳了兩聲,想清清嗓子。
“我看你不太舒服,要不先進來喝點水再說?”安古斯提議。
米拉貝爾一動也不動。她寧可嗓子冒煙,也不進去──從她所在的位置,她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房間里擺著好大的一張床。
“你讓我把話說完。”她繼續(xù)用不太像自己的聲音說,“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我認真地勸你趕快收手吧。我并沒有什么值得你垂涎的。何必要鬧出事件,掀起波瀾?現(xiàn)在沒有人能趕來幫我,不等于我的族人們將來不為我復(fù)仇。到時候你們和我們都要有很多人流血、很多人死去,你覺得值得嗎?每一個人出生都不容易、要花很長時間,可是要讓一個人死掉、卻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這個一看就是你沒經(jīng)驗了。”他帶著一絲微笑說,“讓一個人出生并沒有那么難。你不信的話,現(xiàn)在我就可以陪你一起試試……”
他邀請地對她伸出手。
米拉貝爾的臉色變得像霜一樣冷。
她忽略他遞過來的手。她把自己的雙臂緊緊抱在身前。她拽了拽自己肩頭垂下來的果綠色披肩。她的手按到了披肩下面的腰帶。腰帶上有一個硬硬的東西。那是她別在腰上的刀鞘。里面插著的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那是她在神廟里臨走的時候,鐵匠伯伯從他身上解下來給她的。
“孩子,拿好這個,”當時他說,“這把匕首是我舅父的舅父的舅父一生中打造的最得意的作品。它曾經(jīng)屬于你祖輩里九位女巫之一的齊格瓦。你還記得她的故事吧,有一條不知死活的巨龍把她搶去,想把她關(guān)在高塔里。卻被她念動咒語,讓這把匕首飛了起來、直插龍心。”
“可是我不是女巫……”她當時說。
“但你是她的后代,拿上它吧。該用的時候就用上它,我的意思你懂的?!辫F匠伯伯說著,就把它遞到了她手里。
現(xiàn)在是該用到它的時候了嗎?
她冰涼的手指隔著披肩按在刀鞘上,心里這樣問著自己。
安古斯挑起眉毛看著她。
她把手往胳膊底下藏了藏。
“拜托?!彼f話了,“下一次帶匕首的時候,不要放在披肩下面。緊要關(guān)頭的時候多不好拿呀。”
她的嗓子里干咽了一下。
又白了他一眼。
他的手還對她伸著。
“我要那么好拿做什么?”她昂起頭說,“我又不是用它行刺?!?br />
他真夠狡猾的,已經(jīng)被他發(fā)現(xiàn)了。她在一瞬間想了一下:她說到底不是她的女巫祖先,安古斯也不是巨龍,所以她沒辦法把匕首插進他心臟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去。不如干脆順水推船。
于是她把手伸進披肩里,把匕首連鞘取了出來,“啪”地往他手上一拍:“我是要把它送給你,這總行吧?”
“我不知道你還給我準備了禮物……”他握住它,舉到眼前看了起來。
皮質(zhì)的刀鞘上刻的是繩結(jié)花紋,回環(huán)往復(fù)、綿延不絕:“這倒是很精美?!彼f著,突然把它放下了,看著她說,“你沒有再藏著第二把兇器,專等著現(xiàn)在用吧?”
米拉貝爾不屑地轉(zhuǎn)開了臉:“我沒有你那么陰險。只有這一把,送一把也就足夠了?!?br />
歷來有“不能送刀”的習(xí)俗,因為送刀就好像意味著“一刀兩斷”──不過取這個寓意,把刀送給他倒很合適。他肯定也明白她的意思吧。想要和他一刀兩斷,哼,讓他也尷尬尷尬。
只不過,他好像沒有什么特別尷尬的意思。他把匕首在自己腰帶上別好,還拍了拍它:“我會一直帶著它的,睡覺的時候除外。對了,你困嗎?我們要吃點東西然后去休息嗎?”
這就是沒有把匕首插進他心臟的惡果:他還在活蹦亂跳地說著這些不懷好意的、暗示的話。
必須再想個辦法,把他噎回去。
可是她還能說什么呢?她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了夠多的話嗎?哪一句像是對他產(chǎn)生了絲毫的影響呢?全都是對牛彈琴罷了。
他還是這么狂妄。
他還是這么不知悔改。
他還是這么囂張。
他還是他?!靶率献宓娜耍苍S他們和我們最大的區(qū)別?!泵桌悹栂耄熬褪俏覀兛傁嘈湃松谑烙行┦率遣荒茏龅?,可他們卻覺得沒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是他們錯了嗎?還是我們錯了?”她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誰也不能說服誰。也許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固執(zhí),人只有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
“我在等你?!卑补潘固嵝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可以很美妙歡暢的夜晚,要是變成黑色回憶、讓你痛苦,就不好了。”
他居然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怎么可能不痛苦?怎么可能不是黑斯回憶?我不知道你的美妙從何而來!”米拉貝爾的臉氣得通紅,“我也不知道你這里哪有歡樂。我看不到一點喜慶的樣子!沒有賓客和親朋好友、沒有歡聲笑語、沒有推杯換盞,也沒有小孩子在大人身邊跑來跑去地分糖果、搶禮物,連音樂都沒有!就算你們新氏族把選擇伴侶叫結(jié)婚,把兩個人結(jié)成同心的儀式叫婚禮,你們的婚禮也不應(yīng)該是這么個冷清的樣子吧?可見你早先說的全都是一派虛言──什么尊重舊氏族的傳統(tǒng)、讓我選擇你做我的伴侶──只是說說而已。其實你從來就沒覺得你是我選擇的伴侶、你也根本就沒把今天晚上當回事兒。說起話來不算數(shù),可見你是個什么人!”
又被罵了,這是第幾次被她罵了?安古斯已經(jīng)有點數(shù)不過來了。
他覺得胸口發(fā)熱,一股怒氣直接從丹田升到眼前。
“是不是在舊氏族,一個女孩子就可以對她的伴侶這么放肆?”他壓低了聲音說,“我倒是想聽聽,你想要什么樣的音樂?你還想讓我這里多熱鬧?”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為什么單單撿起音樂這個話頭?是被我氣暈了、隨口亂問的嗎?米拉貝爾警惕地看了看他。
“既然你想要音樂,就自己來唱、讓我也聽聽吧?!彼^續(xù)說,“自從你進了我的門,我就沒得過一點好處,到現(xiàn)在飯也沒吃,還得在門口陪你罰站,你也應(yīng)該唱幾首歌,補償補償我了?!?br />
他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一只老鼠突然吱吱叫著從她背后的地板上跑過來,繞著她裙子的后擺又跳又鉆。
她嚇了一跳。趕緊往前邁了一大步。進到了房間里。
他“砰”的把門一推、關(guān)上了。
“好了,它被關(guān)在外面,進不來了?!彼p松地聳聳肩,把門上的插銷一滑。
不錯,它是進不來,但她也出不去了。
“唱吧?!彼f著,走到桌邊坐下,舒適地端起了一只杯子,一邊在手里轉(zhuǎn)著,一邊從杯沿上看著她。
米拉貝爾的臉漲紅了。剛才那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它怎么會突然跑出來,這么巧,正好來幫了他的忙呢?她必須留個心眼,也許那不是真正的老鼠,而是用法術(shù)變出來的。難道他也是個德魯伊特嗎?
“你臉紅的樣子真好看。”他突然說,“比你叫囂的時候好看多了。我還是更喜歡你這個害羞的模樣。我希望你待會兒一直保持這種狀態(tài)……”
這種無恥的腔調(diào)又點燃了米拉貝爾心頭的怒火。
“你希望我?”她提高了嗓門,“我還希望的事情一大堆呢,誰能給我實現(xiàn)?”
“哦?你希望的是什么?”他問。
“希望”這兩個字多么好聽,現(xiàn)在她最缺乏的也許就是希望。她本來可以有許多希望,每一個女孩子度過了花季,都可以產(chǎn)生許多希望、實現(xiàn)許多希望??墒且驗槟潜尽睹\之書》,她從十五歲開始,基本上就對自己的未來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讓自己滿足于做西紅柿醬、搟面烙餅、幫女伴們及至她們的妹妹們縫制漂亮的新衣、再到幫忙哄逗她們的嬰兒……
她本來以為這樣平靜的日子就是她所希望的全部。
可現(xiàn)在連這點平靜也要被人來橫加侵擾。
而這個侵擾她的人居然還在這里問她有什么希望!
她不能不拿話把他好好地刺上一刺。這是他自找的。
“我可能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希望將來有一天,能遇到一個美好的人?!彼f,“我希望他有一顆善良的心,能用美好的眼光看待世界,寫出真誠的詩。”說到這里,她掃了一眼安古斯,特別和氣地對他解釋說,“‘詩’,這種東西你聽說過嗎?可能沒有吧?我猜你每天忙著想那些陰謀和血腥,時間都不夠用,對嗎?”
他不說話。
她接著說:“他會在哪里初次見到我呢?我有時候想,也許是在小河邊吧──每天清晨,我會去河邊打水。然后有一天他就會牽著馬兒,來到我身邊,想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卻不會告訴他,還要笑話他,‘我的名字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初次見面你就愛上我?’”然后呢?她也忘了──這是從前爸爸唱的一首歌里講的故事,她只是記住了個開頭,結(jié)局是什么卻沒印象了。爸爸會唱一大把這種歌,都是關(guān)于美好愛情的,也許他當初就是靠這些歌,才把媽媽打動的吧?她現(xiàn)在才忽然這么想。
安古斯的臉色好像比剛才更陰沉了。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對于這種邪惡的人來說,美好的東西都像毒藥一樣令他難受?好啊,不是他要她唱歌的嗎?那她就好好地選一些歌,把它們的歌詞都編到她的希望里,讓他聽著也難受難受。
“還有的時候,我在山坡上放羊,就愿意想象他正騎著快馬、疾馳飛奔過山崗,只為來看我。他會悄悄修好我家門前的小木橋,怕我走上去滑倒。他還會在盛大的慶典上遇到我,留戀徘徊不忍離去。他還會對我說,‘十歲寫詩到如今,未曾知曉,世上竟有一個人,如此美好’。當我們分別之后,他會在六重山外唱起歌,‘我的花兒,我的日月,沒有雙翼,不能飛去,與你相聚,我的歌聲,你可聽見?’他還……”
“我怎么覺得你這個人那么自戀呢?”一個聲音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她這才從遐想中回過神來,看到一個臉色鐵青的安古斯。
“哦,我說的可能是有點過于美好了,和你形成了太鮮明的對比,所以讓你不開心,不好意思哦。”米拉貝爾抱歉地點了點頭,“我也聽人家說,‘不要以為人世間,都是美好,一切美好都一樣,只在初見’??上?,有的人,就連初見都不美好……”
她光顧著欣賞他臉上的表情了,沒注意到他已經(jīng)捏歪了他手里的銀杯子。
“敢問一下,”他從牙縫里說,“你的情懷這么美好,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呢?你沒遇到你想象中的那個他嗎?”
忽然被他這么一問,她有點愣住了。她自己當然清楚,她之所以還是孤孤單單,原因就是《命運之書》里那個預(yù)言。因為它,她的心里才總是有一層陰影,再沒有心情去憧憬什么。
但是她當然不會把這樣的事告訴他。這是她的秘密,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的。不是不想說,而是隱隱覺得不應(yīng)該說。它像是命運給她的一個詛咒,是她不敢說破的。
詛咒……對了,她突然有了一個靈感,何不用這種說法來嚇唬一下這個不可一世的安古斯呢?她當然不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他,但她可以云山霧罩、夸大其詞地渲染一番,說不定能讓他感到畏懼、從而打消對她的邪念。
他還在等她的回答。于是她低下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因為我……因為我……嗯,你確定要知道嗎?”
好像還不夠楚楚可憐,她微微地把頭抬起來,很膽怯地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對她揚揚眉毛,意思大概是讓她繼續(xù)。
“那好吧?!彼钌畹貒@了一口氣,用更細小的聲音說,“因為我是被詛咒的?!?br />
“什么?”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沒聽清。
“詛咒?!彼痤^來,眼里淚花點點。這眼淚可以說是真的,只要想想自己現(xiàn)在插翅難逃、再想想待會兒等待她的可能是什么前景,要急出幾滴眼淚來一點都不難。再說本來《命運之書》事件就一直是她的心結(jié),如果她真的有機會跟人傾訴此事,難免也是會掉眼淚的。
安古斯還在等著她繼續(xù)。她哽咽地接著說:“我從十五歲開始就被詛咒了,那是一則神諭,它說我無法像別的女孩一樣找到心愛的人、擁有幸福的家庭,因為我是屬于……屬于一個……最最危險、最最恐怖的……”她有點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替代“吸血鬼”了。
“男人?”安古斯按照自己的理解替她補完了她的話。
她只能點了點頭。
安古斯的臉上浮現(xiàn)出諷刺的微笑:“所以你心目中那些美好的詩人都不來接近你了?”
“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找他們的。”米拉貝爾更正說,“我不愿意連累別人,他們都是好男孩?!边@樣說應(yīng)該算是實情。
“好吧。”不知為什么,他語氣里諷刺的味道更濃了,“你倒是挺會替人著想的。不過依我看,你對這些好男孩的膽量也是沒什么信心吧。只為一個所謂的詛咒,他們就這么多年對你避之不及?我倒要問問,你說的那個最危險最恐怖的人,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他問這些干什么?事情進展得有點超出米拉貝爾的預(yù)期了。
“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也不能告訴你他在哪里……”她不安地說。因為她確實不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有必要搞得這么玄妙嗎?”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她走過來。
她往后退了兩步,背靠到了門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他一臉挑戰(zhàn)的樣子。
他在她面前停下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我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在哪里,我不在乎那個詛咒。如果有一天他來追究我和你在一起過,那就讓他來。讓他看到你手上帶著我的標記,免得他不知道我是誰?!?br />
他從領(lǐng)口掏出一根項鏈,把它從脖子上拽了下來,取下鏈子上墜著的一個銀色小圈圈。
“這是什么?”米拉貝爾迷惑地問,他剛剛那番獨白讓她還有點沒回過神來。
“戒指?!?br />
戒指?米拉貝爾對這個名字感到很陌生。這好像是新氏族發(fā)明的一種東西。象征著一種什么意思的。只是她不太清楚。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現(xiàn)在把它給你?!彼f,“我們今晚在一起,你送了我信物,我也要回贈你。戴上?!?br />
他把它遞了過來。
米拉貝爾腦子里嗡地一下。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苦心白費了。她講了那一堆關(guān)于詛咒的故事,本來是想嚇退他,沒想到反而把他刺激得更來勁了。他不是她所盛贊的那些少年詩人,沒法在真善美上和他們較量,這讓他備受打擊,但是他要在別的地方壓倒他們,比如所謂的勇氣,這樣他才能挽回自己的面子──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這么一回事。
她沒想到他是這么爭強好勝的一個人,早知道的話,她就不那么說了。
“我,我不能要你的戒指?!彼÷暬卮?,“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一定很珍貴,我不能隨便收下?!?br />
“你是在拒絕我嗎?”他皺起了眉頭。
真讓人發(fā)愁,米拉貝爾想,情況一點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糟了。她該怎么辦?
她一下感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嗓子干極了,這么長時間連一口水都沒喝。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下咽,嗓子還是禁不住空咽了一下。隨后喉頭就是一陣難以控制的咸澀感,繼而開始了猛烈的咳嗽。
又來了,她想。會不會這咳嗽其實就是麥斯用魔法送來的援助呢?她甚至忽然這么假設(shè)了一下,但馬上又覺得它站不住腳。如果真是援助的話,麥斯應(yīng)該是讓安古斯咳得直不起腰來,那才有懲惡揚善的感覺。
“你還是來喝點水吧?!痹卩须s的咳聲之上,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你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你等一下?!?br />
聽腳步聲他好像是走回了桌邊。
咳嗽稍稍緩和了一點,可能是這一陣發(fā)作有些過去了。她直起身來,果然看到他在桌邊擺弄一堆瓶子罐子。
“不用倒了,我不要,”她勉強說著,不好,剛說了這么幾個字,就又要咳。
“不用擔(dān)心,我會給你拿白開水的。我看看。”他彎腰仔細辨別著,又把幾個瓶子拿起來分別晃一晃、看一看,“確實有幾種是下了藥的?!彼仡^看了一眼她的狀態(tài),“我們并沒有見過面,所以我也得以防萬一,你明白吧。如果你特別難對付呢,我準備的就是給你喝這種安眠藥;如果你不停地哭鼻子呢,就給你喝這種發(fā)笑的藥……嗯,好了,找到了?!彼e起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這個肯定是白開水?!?br />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的咳嗽,米拉貝爾覺得自己要裂開了,就像地震的時候大地會被震得裂開一樣。
安古斯拿著瓶子和一個杯子走了過來。
他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
這種時候,求生的本能基本上是無法克制的。但米拉貝爾還是不接他的水。
“真的沒有問題的,什么都沒摻,我可以喝給你看。”他一仰頭把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
米拉貝爾自顧自又咳了將近十分鐘。他一直很平靜地站在一邊看她,一點也沒有異樣。
“還需要繼續(xù)檢驗嗎?”他又倒好了一杯水,送到了她嘴邊。
她已經(jīng)沒力氣再把頭轉(zhuǎn)開了。如果不喝一點,會不會一直咳下去?記得舅父總愛對她說:“每個人心里都有好的一面?!币苍S安古斯也有。可能這真的只是白開水,是他出于善意給她喝的。因為她咳得實在太兇,連他都看不過去了。
好吧。她張開嘴,啜了一口。嗓子里一陣清涼,真舒服。他示意要把杯子遞給她,她伸手接過來,把水一飲而盡。
好多了。
而且她還覺得心里暖暖的。眼前的房間都好像變得親切起來,安古斯的面容也變得親切起來,他說話的聲音也變親切了。他說:“我需要解釋一下。這杯水確實是白水,但這只杯子是‘特里斯坦之杯’。我想你可能聽過‘特里斯坦魔藥’的故事吧?”
特里斯坦魔藥?她想了一下,嗯,知道的,那是一個很凄美的愛情故事:勇士特里斯坦去為他的叔父迎娶新娘,金發(fā)美人伊索爾德。可是路上他和伊索爾德一起喝了一種魔法藥水。它有很強大的功效,如果有兩個人一起喝下它,他們就會彼此相愛、永世不渝。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當然也不能幸免,于是也就有了后來的一系列悲劇……
安古斯為什么要提這個故事呢?
“因為‘特里斯坦之杯’也用到了一種魔法咒語,它和‘特里斯坦魔藥’有一點相似,”安古斯解釋說,“施過這種咒語的杯子,也會有一種功效,如果你用它裝水給另一個人喝,那個人就會對你油然而生喜愛之情?!?br />
米拉貝爾搖了搖頭,好像想晃掉什么感覺?;尾坏簟K悬c吃驚,但一點也不生氣?!澳銓@個杯子念了魔法咒語?你真的是德魯伊特?剛才那只老鼠忽然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點猜到的。”她用的是十分友好的語氣,就像對家里人說話一樣。
看來魔咒已經(jīng)見效了。
“不過你放心?!卑补潘闺S手把杯子和玻璃瓶放到門邊的小柜子上,“這個‘特里斯坦之杯’的效力沒有那么長,只能維持一個晚上。所以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說著,吹滅了柜子上的蠟燭,“你就會忘掉曾經(jīng)有多喜歡我,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