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雨中獨行(散文)
下雨了,很快,雨滴大了。
風(fēng)兒大了,斜吹的北風(fēng)卷著雨絲,像是給每一顆雨滴都加了把勁兒,直直地往地面撲打過來。雨滴落在河面上,濺起千萬點小漣漪。雨滴打在傘上,噗噗噠噠響,像河對岸打過來機槍。
河對岸,上身赤裸的男子,騎著單車,弓著身子,在加速斜射的雨滴簾幕中,著急慌忙騎行,很快,遁跡綠樹叢中。我笑他是傻子,轉(zhuǎn)念一想,我和他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沒有雨具,任憑雨淋。我撐著雨傘,可以在雨中從容踱步。
雨更大了,風(fēng)卷著雨,嘩嘩嘩,斜射下來。還有霹靂,在遠處,電光閃耀,雷聲轟隆,猶如造物主發(fā)威。
小廣場的水,順著臺階流淌,流淌成瀑布,再流進小河。雨水順著河畔小徑的斜坡,漫漶成水簾。斜風(fēng)吹著雨滴,躲過雨傘,濺在身上,濕潤而清涼。
腳上的橡膠拖鞋,踩在水里,唧唧哇哇,低吟淺唱。河里的漣漪,密密麻麻,濺開更大的花朵。河畔石板小徑上,濺起無數(shù)水泡,瞬間,又擴展為漣漪之花。岸柳低垂,雨水順著低垂的柳絳,一縷縷,滴流進河面。
小河里,野鴨遁影。河兩岸,人蹤盡消,鳥跡全無。天地之間,反倒格外純凈。格外純凈的世界里,思想的野馬,撒歡兒奔騰。
我已不記得,這一生中,有多少次雨中獨行。六歲時的一次雨中獨行,卻記憶猶新。那一次雨中獨行,將恐懼深深鐫刻入我的腦海。
黑云翻卷,垂如穹窿。霹靂閃電,咔嚓嚓,在頭上轟鳴。狂風(fēng)裹挾暴雨,傾瀉下來。我沒有任何雨具遮擋,從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急匆匆返回城里的家中。因此,只能任憑暴雨,無情澆淋全身。豆子般大小的雨點,一點點,猶如子彈,撞擊在身上和頭上。撞擊在頭上和臉上的大雨點,讓我感到些許疼痛。
眼看走到護城河?xùn)|南豁口。平時,可以沿著斜貫護城河的一條土路,走過去。如今,河水暴漲,波濤洶涌,土路完全被淹沒,毫無蹤影。我只能憑著記憶和感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試探著土路的軌跡,慢慢前行。越趟,水越深,慢慢淹沒我的腰部。急湍奔流,好幾次,都幾乎將我沖倒。走到正中間,激流淹到我的胸部。激流撞擊之下,我搖搖晃晃,幾乎失去平衡,倒在水中。
恰在此時,正頭頂上,一道閃電過后,咔嚓嚓,又是震耳欲聾的轟鳴。我覺得,霹靂閃電,要把我攥走;洶涌激流,要把我卷走??謶?,猶如洶涌激流,淹沒我的全身。我孤立無助,我求救無門,我嚎啕大哭。
生存本能,又驅(qū)使我拼命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啊走,走啊走,地勢越來越高,水漸漸低落到腳踝。
終于,我蹚出了護城河,闖出了死神和恐懼的包圍圈。我撒開腳丫,箭一樣,向家里飛奔。
成年以后,雨中獨行,不再恐懼,而且,慢慢喜歡上了。
雨中獨行,雨聲淅瀝,煙雨蒙蒙。雨聲淅瀝,如聽禪樂,滋潤心田,澆滅俗世煩惱。煙雨蒙蒙,如讀朦朧詩,朦朧迷離之美,充滿誘惑,宛若莫奈油畫,雨中睡蓮,潤澤迷離。
當(dāng)然,我也曾經(jīng)邀請夫人和我一起,肩并肩,雨中行。夫妻同行煙雨世界,愛情與親情,皆慢慢發(fā)酵,甜蜜溫馨的氣味,越來越濃郁。
而雨中獨行,是另一番滋味。是屏蔽任何外來干擾的純凈和空靈。純凈和空靈的境界,能讓人的心靈也純凈空靈。純凈空靈的人,自然會六根清凈,七竅清爽。
行走朦朧迷離的煙雨中,我可以自己與自己對話,也可以與天地對話。雨中對話,是心理宣泄,也是精神撫慰。宣泄,讓心靈輕松,撫慰,讓精神欣悅。
老來,是閑云野鶴,更喜歡雨中獨行。
今天是大暑節(jié)氣。大暑節(jié)氣下大雨,一連許多天的火辣和悶熱,被澆淋得分外涼爽。不僅身體涼爽,憋在屋里,無法出門的郁悶,也得以釋放。
河面浮萍,一片一片,被雨水清洗得格外青翠。河岸菰蒲,大片匍匐,棕色蒲棒槌,圓圓的,倔強堅挺。岸上綠樹,被洗刷得愈加蔥蘢。修建不久的草地,也是一派青翠,草尖上的水珠,不時滴落。
放眼望,天蒙蒙,地蒙蒙。天地朦朧,濡濕成煙雨世界。煙雨世界,反倒格外寧靜。寧靜的天地,讓一只閑云野鶴,恣肆飛翔。讓一個人,自由獨行。煙雨世界,成了我一個人的世界,讓我無所顧忌,讓我返老還童。
我放開喉嚨,反復(fù)吟誦柳宗元的《江雪》。他的千萬孤獨,在漫天飛雪里,孤寂寒冷。我的千萬孤獨,在斜風(fēng)驟雨中,伴隨雨滴漣漪,花開千萬朵。
我放開喉嚨,吟誦張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鷺飛》。吟誦完,嘆一句,“最后一句,應(yīng)該改成‘斜風(fēng)驟雨不須歸’”。
我放開喉嚨,吟誦蘇東坡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吟誦到“誰怕”兩個字,聲音特別高亢,浩然之氣,也在胸間激蕩。
昨天晚上,剛讀了博爾赫斯的詩集《深沉的玫瑰》。如今,雙目失明的他,竟然睜開雙眼,打著雨傘——黑色雨傘上,印著紅色的玫瑰花——和我并肩而行。
還有一位,是木心,一身西裝,皮鞋锃亮,戴著禮帽,也舉著雨傘——黑色雨傘上,印著大朵大朵的雪花——笑微微,走在我的另一側(cè)。
我的孑然獨行,竟然有柳宗元張志和蘇東坡博爾赫斯木心結(jié)伴而行。
一腔欣喜,驅(qū)使我,吸氣,憋氣,大口呼氣。反反復(fù)復(fù)的深呼吸,讓肚子里的濁氣,統(tǒng)統(tǒng)排放,五臟六腑,隨之清凈輕爽。
一腔欣喜,驅(qū)使我,引吭高歌——雖然年齡大了,新歌不會唱,老歌唱不全,也照樣亂唱——隨著歌聲,丹田底氣,洶涌升騰。
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地里,我的吟誦和放歌,是一個人的狂歡。一個人的狂歡,不會招來“神經(jīng)病”“書呆子”的詬病,卻能讓我本性回歸,讓我童真回歸,讓我的書生氣,酣暢淋漓地釋放。
雨漸漸小了,我依然歡歌。想不到,我的歡歌,竟然喚起了一只鳥兒,“嘀哩——嘀哩咕哩”,躲在樹梢里,為我伴唱。
過去的所有順逆喜悲,早就煙消云散?,F(xiàn)在的所有病痛,全融入煙雨世界。
我身輕如燕,穿行在煙雨世界之中。我大步流星,噗嗒噗嗒,踏著積水,赳赳然,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