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經(jīng)】鼠跡(小說)
一
醫(yī)院。這巨大的、彌漫著強大攻殺力的中草藥香氣與冷颼颼僵硬黑色大理石板磚布局的迷宮,是此刻我專注的全部疆域。我穿行其間,如同一只真正衰弱的老鼠。不是敏捷矯健的那種,而是皮毛黯淡、貼著墻根、本能地避開一切目光的灰鼠。它在爪痕隨時隨刻被水晶燈慘白的光線下拉長、扭曲,瞬間晚春初乍暖大地撒落的雪花卷縮著融入壁墻的陰影。沒人會主動與我打招呼,甚至沒人注意你的存在,這種狀態(tài)在世俗中已經(jīng)習慣。我的存在,仿佛被預設為一種耳郭的背景噪音,一種病房生態(tài)系統(tǒng)里必然徹底隱形的規(guī)則。這甚至帶來一種扭曲的自由——無須顧忌是否招人煩,是否惹人亂。人與人之間無形的排除擾亂的,形成某種脆弱的寧靜。我的目標明確,路徑單一,腦外二區(qū)九號病床,無限接近那位被歲月和病痛反復捶打,卻依然頑強與命運搏斗的老漢。
他像一株根系暴露、行將枯萎的古樹,卻固執(zhí)地汲取著每一滴可能的養(yǎng)分。他的生命線,如今簡化為一根透明的塑膠管,懸掛在腦后的開口被兩層塞帽緊扣,通過鼻腔蜿蜒抵達他被動接收食糜的胃腸。這便是他每日三餐的通道。我的任務,是讓這些冰冷的流質(zhì)盡可能地“像”一頓飯。照著營養(yǎng)科打印的、密密麻麻的食譜,我絞盡腦汁地“換花樣”。今天雪魚湯的淡腥混合著米糊的稠白,明天可能是攪碎的蔬菜泥帶著一絲生澀的紅羅卜素。必將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流速,看著那粘稠的液體一滴、一滴,如同沙漏般滲入微微顫動的腹腔深處。隨時觀察臉色的變化和血管的脈動。
這場景,莫名地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窄小的陽臺上飼養(yǎng)的那一籠牡丹鸚鵡。幾只孵化出窩在仔鳥,同樣需要精心的食物配比,同樣需要精確的定時定量。那些羽毛鮮艷的小生靈,被喂得滾圓,幾天時間就可以蹲在橫桿上,像一個個色彩斑斕的絨球。它們的眼睛,小而漆黑,亮晶晶的,在你靠近時,會信任地眨動著,露出一種近乎安心的神情。那時,我賦予它們生存的保障,它們回饋我一種簡單、純粹的“活著”的喜悅。此刻,面對這具枯槁的身軀,做著本質(zhì)上相似的事情——維持他生命最基本的運轉(zhuǎn),但老漢渾濁的眼中,早已沒有了那種小動物般單純的安心。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對“生”本身的執(zhí)拗渴求,對死亡揮之不去在沉重。這或許比勞累還要讓人窒息。
二
老漢住進來,已近百日。頭七天,他還殘留著一點氣力。沉重的身軀,像一座緩慢移動的沙丘,能扶著墻,一步一挪地去洗手間。那時他本人很抵觸被人攙扶,即便在旁虛扶著,他也是本能地拒絕,只能退一步,走在單臂近邊十公分處,思想更加集中,防止他瞬間傾倒瞬間抓牢。后來,他那點氣力也被病魔抽走了,直到左腿失去知覺,站立二天,第三天開始不在挪動,很快不能站立。相反,對護理人而言,先是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從床上抱起,挪到輪椅上,再推到檢查室門口;遇到設有路障的科室,只能背。明顯感到他的骨頭隔著薄薄的病號服硌著我的脊椎生生灼痛,每一次上樓梯,肺部都像要炸開鍋一樣。樓上樓下,一天穿騰數(shù)趟,汗水浸透衣服,又在空調(diào)冷氣中變得冰涼,貼在皮膚上,干了濕,濕了干,尿堿涂了一層又一層,汗臭混合著醫(yī)院走廊盡頭的消毒水味,夾雜著老年病人身上散發(fā)的陳舊氣息,構(gòu)成了我呼吸的全部滋味。
再后來,他半個身子徹底麻木。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清醒時,他會用那只尚能動彈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嵌進你的皮肉里。那是一種本能的恐懼,對沉淪深淵的恐懼。我任由他抓著,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擦拭他嘴角溢出的流涎。隨著病情短暫穩(wěn)定,他開始能吐出一些簡單的音節(jié):“嘟……”“呵……”。每一個都含糊不清,思維隨著吞咽功能開始麻木,不需要聽懂或者翻譯,只當成老漢在絕境中發(fā)出的頑強信號。九十五歲,一個幾乎觸摸到生命極限的數(shù)字,他內(nèi)心那團不肯熄滅的火究竟是什么?是單純對死亡的恐懼?是對“百歲”這個吉祥數(shù)字的執(zhí)念?還是某種更原始的、對存在本身的不解與不甘?他說不清。我也無法替他回答。
我深深感知到自己也早已迷失在這生與死的巨大迷宮中。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活著”。為了證明自己的胡思亂想,苦苦尋找證據(jù),證據(jù)無處不在,而且大量存在:無人與我進行有意義的眼神交流,無人詢問我是否疲憊,無人關(guān)心我在想什么。我的存在,似乎只與那張病床,那個老人綁定在一起,這是目前首要任務,沒有超過這項任務的緊迫性。我此時可以直接看見老漢發(fā)出生命殘火的幽靈,它就是一雙枯瘦如柴的雙手——一雙需要人精心照料的雙手。
三
然而,我與老漢之間,卻存在著一種超越言語的、近乎詭異的聯(lián)結(jié)。在他混沌的意識深處,在他被藥物和病痛扭曲的夢境里,我似乎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碎片。我知道他清醒時強撐的意志在深夜里如何被恐懼啃噬;我知道他眼角渾濁的淚水何時是因為純粹的疼痛,何時又是因為某個一閃而過的、早已消逝的親人臉龐;我知道他偶爾囁嚅的詞語背后,是年輕時某個刻骨銘心的遺憾。甚至,在那些深度昏迷的時刻,當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的嘀嗒聲,我能感覺到他殘存的本能里,那些原始的欲望——對溫飽、對舒適、甚至是對異性模糊的、生理層面的渴望——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意識的黑海里涌動。這些隱秘的感知,并非來自明確的交流,而像是一種長期浸淫在病痛與死亡邊緣后滋生的、近乎巫術(shù)的直覺。正是這種直覺,讓我在“飼養(yǎng)”他這件事上,能勉強得心應手。我知道何時需要默默握住他的手傳遞一絲暖意,何時需要低聲講述窗外無關(guān)緊要的見聞以分散他對疼痛的注意力,何時需要在他因噩夢驚厥時輕拍他的胸口,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嬰兒。所謂“大病三分治七分養(yǎng)”,這“養(yǎng)”,不僅是營養(yǎng)液的灌入,更是與死神爭奪每一寸精神領(lǐng)土的拉鋸戰(zhàn)。
我擅長于此?;蛘哒f,我被命運塑造成了擅長于此的模樣。我像一個蹩腳的法師,笨拙地念誦著維系生命的咒語,努力延緩那必然到來的終點。有時,在極度疲憊的恍惚中,大腦會短暫地背叛現(xiàn)實。我會幻想老漢枯瘦的身體里爆發(fā)出驚人的生機:他猛地從床上坐起,步履矯健,甚至能健步如飛,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擁有神秘莫測的功力。更荒誕的,是幻想他突然返老還童,變成我記憶中某個奔跑如風的追風少年,或者干脆幻想他獲得了某種長生不老的秘法,永遠擺脫了這病床的囚籠成為仙人。這些幻想像氣泡,瞬間產(chǎn)生,又瞬間破滅,只留下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自嘲的悲涼。
日復一日的陪護,像永無止境的苦役。我的內(nèi)心世界被徹底清空、格式化。所有的情緒、思考、欲望,都被壓縮成一個點-----病人。病人的舒適,病人的需求,病人的一絲一毫好轉(zhuǎn)跡象,成了衡量我存在的唯一標尺。我的喜怒哀樂,被牢牢捆綁在生命體征儀表上起伏降落的曲線里。當他能清晰地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當他渾濁的眼睛能多睜開一分鐘,無意識地左臂僵硬地活動一下手指……這些微不足道的“進步”,于我而言,卻如同荒漠中突降甘霖,瞬間點燃一種近乎狂喜的微弱火花。這快樂多么廉價,卻又多么真實!它短暫地驅(qū)散了我身上“灰鼠”的陰影,讓我感覺自己似乎身上有了一點溫度,不再是那個只想著快速溜走、躲避人群視線的卑微動物。然而,這快樂轉(zhuǎn)瞬即逝,緊隨其后的,是更巨大的虛無。我的幸福?它早已被碾碎、稀釋,溶解在每一次端屎倒尿、擦拭身體、翻身叩背、吸出唾液的瑣碎中,變得如此微不足道,近乎不存在。生死本身,對我這個“活死人”而言,似乎也失去了意義。界限在哪里?我越來越分不清。
還有一份確鑿的證據(jù),是我的夢境與現(xiàn)實徹底混淆,失去了那道曾經(jīng)清晰的堤壩。夜晚,當我蜷縮在病房那張吱呀作響的陪護椅上,意識沉入黑暗,死亡便如約而至。一夜之間,我可能“死”上三次。每一次都無比真實:冰冷的刀鋒刺入肋下,血液汩汩流盡的虛脫到肌肉無形,頻死感受如墜入無底冰窟的徹骨寒意……甚至在“死”后還發(fā)生所謂在夢境,我還會困惑地質(zhì)問上天:“死了為什么還能做夢?”這邏輯的悖論,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反復刮擦著詭異的門檻。
一次尤為清晰的“死亡”夢境中,一場噩夢只記得一句臺詞。一個面目模糊、只有懇切聲音的好心人警告我:“有人要殺你!不要去那個地方!”他的聲音充滿焦慮,仿佛我的生死與他息息相關(guān)。我在夢里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死后的回響,是另一個維度的見聞,卻也印證了我這執(zhí)拗到死的性格——即使成了鬼,也要追問死因,揪出兇手。那聲音繼續(xù)說:“他們就在那個法庭里等你!他們要殺你!”他或許不知道,我早已是個“鬼”了。我記得那致命的一擊:一把冰冷、鋒利的刀刃,精準地刺入我的肋下??斓每床磺逦盏兜氖?,看不清兇手的臉,只有瞬間的冰涼和隨之而來的黑暗。但這個好心人,他仍在試圖拯救一個“已死”之人。這份隔世的善意,徒勞又令人心酸。
四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一名律師,不知道用那一句格言武裝自己。夢境自有其荒謬的邏輯。明知是陷阱,是死地,我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偏要前往那“虎山”——那個在夢里注定要我命的法庭。場景切換得毫無過渡,如同蒙太奇的剪接。死的那天晚上,正是開庭之時。我走進那座陰森、空曠的法庭大樓,內(nèi)部的走廊曲折幽深,像連著巨獸血盆大嘴的黑暗腸道。推開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門,最終,我擠進一個狹小的房間。它如此逼仄,讓我瞬間聯(lián)想到醫(yī)院那永遠擁擠、氣味混雜的電梯箱。我很驕傲,又變回了那只老鼠,本能地貼著冰冷的墻壁,縮在最角落。
我等待著。那個“惡人”會從哪里出現(xiàn)?從天而降?破門而入?他手里一定攥著那把刺殺我的熟悉的刀。他會不會先兇神惡煞地喝退其他人,然后一步步逼近,將利刃狠狠送入我的柔軟的腹部?我拼命瞪大眼睛,告誡自己這次一定要看清那張臉!等待本身就是一種酷刑??謶窒癖涞奶俾p繞著心臟,越收越緊,痛并痛快著。時間被無限拉長,緊張在有些許疲憊。房間里并非空無一人。我左側(cè)、右側(cè)、面前都坐著人,挨得很近,身體的熱度隔著衣服輻射過來,卻只讓我感到更深的寒意。他們沉默著,面無表情。兇手就在他們之中嗎?哪一個會突然暴起?是左邊那個眼神游移的?還是右邊那個嘴角似乎噙著冷笑的?或是面前這個看似平靜卻肌肉緊繃的?我快要被這無聲的壓迫逼瘋了。耐性耗盡,我猛地伸長脖子,幾乎將臉湊到正對著我的那個人面前,嘶啞地問:“咱倆有仇嗎?”
他沒有停頓,立刻回音,聲音平靜得像令人生厭在機器聲調(diào):“有仇?!?br />
“什么時候結(jié)的仇?”我追問,急于抓住這唯一的線索。
“我該掙的錢,是你叫我掙不著?!彼Z調(diào)平板,沒有一絲波瀾,繼續(xù)說到,“你把我的財路斷了。具體說,你寫文章,拉低我們,諷刺我們,挖苦我們,讓我們無路可走。”
我愣住了。寫作?那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另一個聲音插進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不是我們誠心告你。你事業(yè)太好,有人不愿看你太強。匿名舉報幾次,都讓你躲過了。我們咽不下這口氣,不繼續(xù),行嗎?”
這時,旁邊一個女人站起身,徑直朝我走來,表情猙獰。絕望瞬間攫住我在心,我如深入大海之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哀求:“求求你!讓他們住手,別殺我!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所有的!我還有九十五歲在病人需要照顧。”
她停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憐憫,只有冰冷的決絕。她搖了搖頭,聲音清晰而殘忍:“晚了。不可能的。我們這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br />
原來如此!這就是我的“死因”?一場因文字而起的、精心策劃的謀殺?在冰冷的夢境邏輯里,這個答案竟顯得如此合理。我的記憶中明朝、清朝因“文字獄”被誅殺的冤枉之人甚多,我何德何故緣由赴死。我記起了那徹骨的冰涼,那血液流盡的空虛。死時來不及思考的困惑,在死后以夢的形式得到了解答。我“知道”了。但知道了又如何?對一個“已死”之鬼,這執(zhí)念又有何意義?
五
我應該還在夢中,夢境沒有斷續(xù)之嫌。此刻,我竟獲得了“逃跑”的機會。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左右鉗制著我的兩人,身體像離弦之箭奔向后院圍墻。身后立刻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憤怒的叫喊。追兵早有殺心!我慌不擇路,沖向一扇高大的鐵門,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門頂一排尖銳的鐵刺劃破了我的手掌和小腿,但詭異的是,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一種合理解釋:死亡剝奪了痛覺,只留下精神上的恐懼。
我翻過鐵門,重重摔在另一邊,顧不上喘息,爬起來繼續(xù)狂奔。筆直在黑暗的街道被甩在身后,肺像破風箱一樣嘶鳴,雙腿灌滿了鉛,身后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已無力氣。天空照舊有著濃墨般的黑,路燈昏黃的光暈下,空無一人。這死寂的逃亡,與我“已死”的狀態(tài)沒有絲毫違和,荒誕得令人絕望。轉(zhuǎn)過一個急彎,利用短暫的視線盲區(qū),我奮力跳上一堵高墻,接著幾乎滾落下去,臉重重砸在松軟的泥土上——一片荒蕪的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