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花香(散文) ——七香之七
天還沒亮透,黑沉沉的像塊濕抹布蓋在頭頂,星星稀稀拉拉掛著,風一吹,好像能聽見它們互相碰著玩的動靜。遠處的田埂上早有影子在晃,電筒光一道一道掃過花叢,像在地上畫虛線。露水把褲腳浸得透濕,涼颼颼貼在腿上,有人咳嗽了一聲,在空地里傳得老遠,接著又只剩剪刀咔嚓咔嚓的輕響,還有人小聲念叨:“這支花瓣夠厚,能賣個好價?!?br />
空氣里有股特別的味兒,土腥氣混著甜香,絲絲縷縷往鼻子里鉆。蹲下來仔細聞,能分清哪是玫瑰的甜,哪是百合的清,還有點洋桔梗的淡,混在一起像熬了鍋好湯,讓人聞著就踏實。天邊慢慢透出點白,像在黑布上剪了道口子,這才看清滿地的花,紅的、粉的、黃的,被露水打得耷拉著腦袋,像還沒睡醒的姑娘。
“快點整,太陽出來花就蔫了!”有人壓低嗓門喊。竹筐漸漸滿了,花香也越來越濃,把人裹在中間。老張扛起一筐玫瑰往三輪車走,腳步踩在泥地里噗嗤響,筐沿的花蹭著胳膊,涼絲絲的。他種了三十年花,手上的老繭比花根還硬,指甲縫里總嵌著黑泥,洗都洗不掉,媳婦說這是“花的記號”。
三十年前可不是這樣。那會兒村里人都種玉米麥子,老張偏要改種花,被爹追著打:“這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兒能當飯?”他偷偷把兩畝地翻了,種上山茶,頭一年花開得跟紐扣似的,小得可憐。蹲在地里哭,媳婦遞過來個烤洋芋:“哭啥?明年再試,咱就不信弄不成?!眱扇蓑T著二八大杠跑幾十里地,去請教農科所的技術員,回來把土翻了三遍,夜里打著手電筒看蟲,手被刺扎得全是小洞。
現(xiàn)在好了,村里一半人家種花,連七十歲的老李頭都種了半畝多肉,說“不用費心,還能換點酒錢”。去年村頭修了新路,直接通到花市,路邊立著塊大牌子,紅底黃字寫著“中國花卉第一村”,老遠就看得清。老張踩著三輪車往花市走,車斗里的花堆得像小山,玫瑰的甜香從車縫里往外冒,引得早起的麻雀在車旁邊打轉。
“張叔,等等我!”小李騎著三輪車追上來,車斗里全是滿天星,像裝了半車星星?!拔覌尠玖酥?,到花市給你留一碗,加了玫瑰醬,甜得很?!崩蠌垜艘宦暎肫鹱约蚁眿D今早塞的煮雞蛋,還溫乎著揣在兜里——怕擠碎了,特意用手帕包了三層。
到斗南花市時,天剛亮透。大棚里跟趕街似的,吵得耳朵疼,卻讓人心里敞亮。王嬸的攤子前圍滿人,有小伙子捏著玫瑰臉紅得跟花似的,有大媽挑百合,嘴里念叨“給住院的老姐妹送去”,還有酒店的采購員舉著清單喊:“康乃馨要兩百支,紅玫瑰再來五十扎!”
“老張,你可來了!”王嬸朝他招手,手里的剪刀沒停,咔嚓咔嚓剪著康乃馨根。“今早有個新疆的打電話,要兩百支向日葵,說給娃辦滿月酒,你那有現(xiàn)成的不?”老張剛卸完花,就有穿西裝的年輕人跑過來,指著玫瑰說:“大爺,這玫瑰我全要了,裝十個箱子,趕最早的航班去廣州?!?br />
“你這眼光不錯,”老張麻利地往箱子里裝花,每層墊張濕報紙,動作輕得像給嬰兒蓋被子,“這些都是今早剛剪的,到廣州還鮮靈著呢。前陣子有個美國客人,說咱這玫瑰比加州的香,給的價錢比別人高兩成。”他邊裝邊笑,露出兩排白牙,“以前哪想得到,咱這山溝里的花能坐飛機,比我去省城的次數(shù)還多。”
小李的滿天星很快賣光了,蹲在旁邊幫老張理花?!皬埵?,你看那對小年輕,”他朝角落里努嘴,一對情侶正挑紅玫瑰,男生笨手笨腳地想包花,女生在旁邊笑?!白蛱焖麄冊谖疫@買了勿忘我,說今天要去訂婚?!崩蠌埑蛄艘谎郏肫鹱约寒斈旮眿D求婚,就遞了支野薔薇,媳婦臉比花還紅,攥著花跑了。
花市門口有家米線攤,老板娘的女兒總在花叢里鉆。小姑娘扎倆小辮,手里攥著朵快謝的玫瑰,跑過來問:“張爺爺,這花明天還香嗎?”老張從筐里撿了支向日葵遞給她:“這個香得久,你看它黃燦燦的,像不像小太陽?”小姑娘舉著花跑了,辮子上沾了片玫瑰花瓣,老板娘在后面喊:“慢點兒,別踩著花!”
老板娘的男人在花市當搬運工,每天收工都給她帶支花,有時候是月季,有時候是茉莉,插在裝咸菜的玻璃瓶里?!八毂?,不會說好聽的,”老板娘往米線里加辣椒油,“但每天這支花,比說‘我愛你’還實在。有回他摔了一跤,胳膊擦破皮,還惦記著給我?guī)Щǎ阏f傻不傻?”
中午吃面時,隔壁桌有人聊得熱鬧。一個戴帽子的年輕人說在網(wǎng)上教插花,專挑昆明的花材:“用咱本地的山茶配荷蘭的郁金香,好看得很!就像咱云南人,跟誰都處得來,不怯場?!迸赃呌腥藦椘鸺?,唱著本地的調子,歌詞里有花有草有太陽,聽得人心里亮堂。
花市角落有個修花材的老陳,一輩子沒結婚,就愛跟花打交道。他修的花枝切口平平整整,泡在水里能多活三天?!斑@花啊,跟人一樣,”老陳瞇著眼削花枝,“你對它上心,它就多陪你幾天?!庇谢匾粋€姑娘哭著來買白菊,說奶奶走了,老陳給她包花時多放了支滿天星:“你奶奶在天上看著呢,看見花高興?!?br />
太陽爬到頭頂時,老張的花賣得差不多了,剩下幾支稍微蔫了的,他捆在一起遞給撿垃圾的老太太:“回去插瓶里,還能香兩天?!崩咸Φ冒櫦y里都開花了,小心翼翼抱著花:“我那小孫女最愛花了,上次見人家戴花環(huán),吵著也要一個?!?br />
“那我教你編,”老張蹲下來,撿起地上的玫瑰枝和滿天星,三纏兩繞就編出個小花環(huán),“戴在頭上,比城里姑娘的還好看?!崩咸难蹨I掉在花環(huán)上,把花瓣打濕了:“大兄弟,你真是個好人?!?br />
下午的時候,花市稍微清靜些。老張坐在空箱子上抽煙,看著人來人往。有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攥著五塊錢,在花攤前看了半天,最后選了支雛菊:“阿姨,能幫我包一下嗎?今天是我媽媽生日?!蓖鯆鹦χ?,還系了個蝴蝶結,沒收她錢。小姑娘鞠躬說謝謝,舉著花跑了,黃色的雛菊在她身后晃悠,像跟著個小太陽。
“你看這花,”老張跟王嬸說,“不貴重,卻能讓人高興。就像咱云南人,沒啥大本事,就會種點花,把日子過得香香的?!蓖鯆瘘c點頭,指著遠處的冷鏈車:“你看那些箱子,要去北京、上海,還要去國外。咱的花帶著這兒的土氣、露水氣,去給別處的人送高興,多好?!?br />
太陽往西斜時,老張踩著空車往回走。車斗里雖然沒花了,卻好像還留著股香味,引得路邊的狗跟著跑。路過村頭的大榕樹,看見老李頭在樹下打盹,旁邊擺著幾盆多肉,牌子上寫著“五塊一盆”。“老李,還沒賣完啊?”老張喊他。老李頭睜開眼:“不急,這玩意兒耐活,跟咱一樣,皮實!”
晚風從花田吹過來,帶著股甜香,老張深吸一口氣,覺得渾身都舒坦。天邊的云彩紅得跟玫瑰似的,地里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有誰家的收音機在響,唱著“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調子混著花香,飄得老遠。
快到家時,看見媳婦站在院門口等,手里端著碗涼茶。院子里的薔薇爬滿了架子,晚飯的香味混著花香飄出來?!敖裉熨u得咋樣?”媳婦接過空筐,看見筐角有支百合,“這是給我的?”老張嘿嘿笑:“順手拿的,插你床頭,睡覺都香?!?br />
夜里躺在床上,能聽見院墻角的夜來香在開花,窸窸窣窣的,像誰在說悄悄話。老張睡不著,就想白天在花市見到的那些人:買玫瑰的小伙子,挑百合的老太太,舉著向日葵的小姑娘……他們臉上的笑,都帶著點花香的甜味。
他想起年輕時,媳婦總說:“啥時候咱家能天天有花看就好了?!爆F(xiàn)在好了,院里院外全是花,連屋頂都快被三角梅蓋住了?!斑@花啊,”老張翻了個身,聞著媳婦頭發(fā)上沾的茉莉香,“真是個好東西,不用說話,就把日子弄得香噴噴的?!?br />
后半夜,花市又開始熱鬧了。有人扛著花走過,腳步聲踩在露水打濕的地上,噗嗤噗嗤響。冷鏈車發(fā)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花香往機場開。這些花明天會到哪兒呢?也許插在上海寫字樓的花瓶里,陪加班的人到深夜;也許擺在成都的生日宴上,聽著吹蠟燭的笑聲;也許放在紐約的墓碑前,替遠方的人說句“想你了”。
天邊剛泛白時,老張又扛著剪刀去花田了。露水打濕了膠鞋,踩在田埂上咯吱響。剪刀剪斷花莖,會冒出點清亮的汁兒,帶著點甜腥味。他知道,這些花要去很多地方,替很多人說心里話——說“我愛你”,說“對不起”,說“祝你好”,說“別難過”。
昆明的風一吹,花香就飄遠了。飄在花農的汗珠子里,飄在買花人的笑臉上,飄在千里之外的窗臺上。這香味里有土的味道,有太陽的味道,有日子越過越甜的味道。你要是在別處聞到一股說不出的香,說不定就是從昆明來的——那是云南人把日子釀成了蜜,裝在花瓣里,送給全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