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李老爹就扛著鐮刀往高粱地走。紅櫻子高粱長得比人高，穗子沉得彎了腰，穗尖上的紅纓子垂下來，像姑娘扎頭發(fā)的紅頭繩，風(fēng)一吹，蹭得人臉蛋癢癢的。他抓住一叢高粱，鐮刀"唰"地割下去，桿兒斷口處滲出紅水，滴在地里，洇出一個(gè)個(gè)小紅點(diǎn)，像撒了把胭脂。李老爹把割好的高粱捆成把，往背簍里塞，紅纓子蹭得滿臉都是，癢得直眨巴眼。背簍裝滿了，壓得腰彎成蝦米，他拄著鐮刀歇口氣，掏出煙袋鍋?zhàn)樱瑢?duì)著露水點(diǎn)著，煙圈慢悠悠飄進(jìn)高粱地。以前割高粱，全家老少齊上陣，割一天腰都直不起來，現(xiàn)在有收割機(jī)了，省力是省力，就是少了點(diǎn)汗珠子的味兒。
　　 貴州這地方，山多水多，赤水河像條紅帶子，繞著山窩窩轉(zhuǎn)。河邊的坡地不種包谷，專種紅櫻子高粱。這高粱怪得很，桿兒紅，穗子紅，連粒兒都是紅通通的，像撒了把紅瑪瑙。秋風(fēng)一吹，高粱地波浪似的翻，紅得晃眼，空氣里飄著股子特殊的香，不是甜，不是辣，是帶著點(diǎn)土腥氣的醇厚，老輩人說，這是能釀酒的香。咱這赤水河的水，看著清凌凌的，像塊大玻璃，舀起來放嘴里一嘗，有點(diǎn)甜，還帶著點(diǎn)澀，像含著塊沒化完的冰糖。老輩人說，這水里有好多種礦物質(zhì)，別的地方?jīng)]有，是老天爺賜的釀酒水。李老爹常蹲在河邊抽煙，煙袋鍋?zhàn)忧弥^說：“沒這水，釀不出好酒。你看這河，旱季不枯，雨季不渾，水底下的沙子都是紅的，濾出來的水自帶甜味?！?br />　　 他年輕時(shí)去外地打過工，見人家用井水釀酒，釀出來的酒總帶著股子土腥味，“還是咱這河水養(yǎng)酒，喝著順溜，不燒心。”有回他給外地親戚帶了瓶酒，親戚說喝著有股子“山水的靈氣”，他聽了直樂，“啥靈氣？就是咱這河水的味兒！”
　　 高粱收回來，得先攤在曬壩上。曬壩是用河邊的紅石砌的，太陽一曬，燙得能烙餅，光著腳踩上去能燙得跳起來。紅櫻子高粱鋪在上面，像撒了層紅毯子，曬得裂開小口，露出里面的白仁，仁兒上還帶著點(diǎn)紅，像鑲了道紅邊?！暗脮竦揭е┼皂懀讣咨w掐不動(dòng)，才能進(jìn)窖?！崩罾系媚鞠欠吡唬怪榈暨M(jìn)紅高粱里，滾成小泥球，“曬不透的高粱釀酒，容易酸，像壞了的果子?！?br />　　 曬壩邊總有小孩圍著，趁大人不注意，抓一把高粱粒放嘴里嚼，咯嘣咯嘣響，“李爺爺，這高粱比糖還甜！”李老爹笑著揮手趕他們，“小饞貓，這是釀酒的，不是零食，等釀出酒來，給你們嘗點(diǎn)酒糟?！毙『儦g呼著跑開，紅高粱粒撒了一地，像掉了滿地的紅珠子。
　　 酒坊就在赤水河邊上，木頭房子黑黢黢的，梁上掛著一串串干玉米和紅辣椒，墻角堆著釀酒用的五谷雜糧，大麥、小麥、豌豆，袋子上都落著層紅土。灶上支著大鐵鍋，鍋里煮著高粱，咕嘟咕嘟響，像在熬一鍋大粥，蒸汽順著木甑子往上冒，在房梁上凝成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把土都泡成了泥，踩上去噗嗤噗嗤響。
　　 王師傅光著膀子翻料，脊梁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像抹了層油，“這高粱得煮開花，花要開得勻，不能太爛，不然釀出來的酒發(fā)膩?！彼掷锏哪景易印皣W啦”一聲，把煮好的高粱扒到竹席上，熱氣裹著糧食的香，撲得人滿臉都是，鼻子里像塞了把香料，“以前誰家要是蒸酒，半個(gè)村子都能聞見香，大人小孩都往酒坊跑，等著喝頭道酒，那酒烈得能燒嗓子，喝一口渾身發(fā)燙。”
　　 曲子是用五谷雜糧做的，磨成粉，拌上赤水河的水，做成方塊塊，擺在草堆里發(fā)酵，發(fā)酵好的曲子帶著股子霉香味，聞著怪，像發(fā)了霉的饅頭，可拌進(jìn)高粱里，才能釀出好酒。王師傅常說：“曲子是酒的魂，五谷雜糧湊齊了，魂才全，釀出來的酒才有層次，前味辣，中味甜，后味香?！?br />　　 他拌曲子時(shí)動(dòng)作慢，像在給高粱撒藥，“多了發(fā)苦，少了不香，得剛好?！庇谢毓纷酉攵嗉影亚?，被他一耙子打掉手，“釀酒跟做人一樣，得有分寸，急不得，多不得?！?br />　　 說到釀酒，就得提李老爹的兒子狗子。這小子打小不愛下地，總蹲在酒坊門口看王師傅釀酒，看蒸汽怎么從甑子里冒出來，看酒怎么順著竹管滴進(jìn)缸里，眼睛瞪得溜圓。十二歲那年，他偷喝了半瓢剛釀的酒，醉得在高粱堆里睡了一下午，口水把高粱粒泡得發(fā)脹，被李老爹用竹條抽得屁股開花，還罰他挑了三天河水，“讓你知道釀酒的水有多金貴！”
　　 誰能想到，這愛偷喝酒的小子，現(xiàn)在把酒廠開到了鎮(zhèn)上。去年重陽節(jié)他回來，開著輛皮卡車，后斗里裝的不是酒糟，是成箱的新酒，瓶身上印著赤水河的圖案，還有幾行字：“紅櫻子高粱，赤水河甘泉”?！暗瑖L嘗這個(gè)！”狗子遞過來一瓶，擰開蓋子，酒香“噗”地冒出來，帶著紅纓子高粱的醇厚，像團(tuán)熱乎乎的氣裹住臉，"咱這用的還是河邊的紅櫻子，還是赤水河的水，就是設(shè)備新了點(diǎn)，賣到北京上海去了，城里人說這是“大山里的味道”。
　　 狗子的酒廠比老作坊氣派，不銹鋼的發(fā)酵罐亮得晃眼，能照見人影，管道縱橫交錯(cuò)，像趴在地上的鐵蛇，“嘩嘩”地流著酒液。但他還是堅(jiān)持用老法子：紅纓子高粱得人工收割，說機(jī)器割的容易破粒；赤水河的水得凌晨三點(diǎn)去挑，說那時(shí)候的水最清；曲子還得用五谷雜糧自己做，說買的曲子少了點(diǎn)“土腥味”。
　　 “機(jī)器能省力氣，但不能省步驟?！惫纷又钢鴤魉蛶系母吡?，顆粒飽滿，紅得發(fā)亮，“你看這高粱，必須是咱河邊的紅櫻子，外地的高粱皮薄，釀不出這股子烈勁兒，喝著像摻了水的糖水?！?br />　　 蒸餾車間里，酒蒸氣順著管道跑，像條白長龍，冷卻后變成酒，順著玻璃管往下滴，亮晶晶的，像掉下來的珠子，“滴答滴答”打在陶缸里，聲音脆得像碰鈴鐺。“剛出來的酒叫‘酒頭’，烈得很，能點(diǎn)著火，得掐掉，留中間的‘酒身’，醇厚。”狗子接了一杯，酒花細(xì)密，經(jīng)久不散，像撒了把碎銀子，“得窖藏三年才能賣，新酒太沖，像毛頭小子，藏過之后，澀味去了，香味才厚，喝著像含著塊化不開的糖，咽下去渾身都暖?！?br />　　 酒窖在地下，黑黢黢的，像個(gè)大迷宮，擺滿了陶缸，缸口用紅布蓋著，上面印著年份，“2018”“"2015”“2010”。掀開紅布，酒香“嗡”地涌出來，能把人熏個(gè)跟頭，站不穩(wěn)，“這缸是五年的，那缸是十年的?！惫纷用崭?，缸身冰涼，像塊大玉石，“以前誰家嫁閨女，提前幾年就存一缸酒，埋在院子里，等閨女生孩子時(shí)拿出來，叫‘女兒紅’，咱這叫‘赤水紅’，去年有個(gè)上?？蛻簦幌伦佑喠硕资甑??！?br />　　 酒廠的食堂也有意思，大師傅做菜總愛放酒。炒臘肉時(shí)倒點(diǎn)料酒，肉香能飄出二里地；燉豬腳時(shí)擱點(diǎn)酒糟，豬腳爛得脫骨，筷子一戳就透；連蒸雞蛋都要滴幾滴酒，說能去腥味，“用咱這酒做菜，香得能掀翻屋頂，城里來的師傅都偷著學(xué)。”狗子夾著塊酒糟魚，魚是赤水河的魚，刺少肉嫩，“你嘗嘗，魚是河里的魚，酒糟是釀酒剩下的，鮮得很，一點(diǎn)土腥味都沒有?！?br />　　 廠里的工人大多是河邊的老鄉(xiāng)，以前種高粱的，現(xiàn)在來酒廠干活。張老五以前種五畝高粱，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gè)錢，現(xiàn)在在酒廠管發(fā)酵罐，每月工資比種三年地還多，“以前喝口酒得過年，現(xiàn)在天天能喝上，反倒不敢多喝了，怕耽誤干活?！彼林l(fā)酵罐說，“狗子這娃念舊，沒忘了咱這些種高粱的，廠里招的都是咱村人，還教技術(shù)，說以后讓咱自己也能開小酒坊?！?br />　　 重陽節(jié)釀酒開窖時(shí)，酒廠最熱鬧。老鄉(xiāng)們都來幫忙，蒸高粱的光著膀子喊號(hào)子，拌曲子的手速飛快，搬陶缸的嘿喲嘿喲地叫，忙得腳不沾地。中午管飯，一大鍋燉肉，肥肉燉得像果凍，一筐子白饃，暄軟得能彈起來，還有剛釀的新酒，裝在粗瓷碗里，誰都能喝兩口?！昂攘诉@碗酒，干活有力氣！”狗子端著碗，跟大伙碰在一起，酒液灑在地上，立馬被紅泥吸進(jìn)去，冒出股白氣，像土地在喝酒。
　　 城里來的游客也愛湊這熱鬧，舉著手機(jī)拍釀酒過程，聞著酒香直咂嘴，有個(gè)戴眼鏡的年輕人問：“這紅櫻子高粱除了釀酒，還能做啥？”李老爹蹲在地上，用手指碾著高粱粒，紅皮簌簌往下掉，“磨成面，做紅粑粑，蒸出來紅撲撲的，甜絲絲的；煮熟了，拌糖吃，當(dāng)零食；還能喂牲口，不過太可惜了，這東西天生就是釀酒的料，像咱山里人，天生就認(rèn)這口酒。”
　　 傍晚的赤水河最美，夕陽把河水染成紅色，像一河的酒，酒廠的煙囪里冒出白煙，跟天上的云連在一起，酒香混著水汽，順著河風(fēng)飄出老遠(yuǎn)，連對(duì)岸的山都像浸在酒里。狗子和李老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各端著一碗酒，碗沿碰在一起，“當(dāng)”的一聲脆響。
　　 “爹，你說咱這酒，能賣到外國去不？”狗子抿了口酒，辣得直吸氣，眼里卻亮閃閃的。李老爹望著河水，酒碗里的酒晃出圈圈，映著夕陽，像塊紅瑪瑙，“只要赤水河的水還流，紅櫻子高粱還長，就有人愛喝咱這酒。酒這東西，釀的是糧食，藏的是日子，喝的是念想，不管賣到哪，根都在這河邊的紅土里?！?br />　　 夜里的酒廠還亮著燈，發(fā)酵罐嗡嗡響，像在打呼，酒液在罐子里慢慢發(fā)酵，咕嘟咕嘟的，像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動(dòng)。狗子在酒窖里檢查陶缸，耳朵貼著缸壁聽，里面有細(xì)微的“咕嘟”聲，那是酒在長勁兒，“這聲音越勻，酒越香，像人的心跳，得平穩(wěn)?！彼o每個(gè)缸蓋好紅布，像給睡著的娃娃蓋被子，“這些酒，明年就是好酒了，能讓更多人知道咱赤水河的紅櫻子。”
　　 李老爹睡不著，走到酒廠門口，望著河邊的高粱地。風(fēng)一吹，紅纓子沙沙響，像在說悄悄話，說今年的收成，說明年的酒價(jià)。他想起年輕時(shí)，王師傅給他喝的第一口酒，辣得他直咳嗽，眼淚直流，卻舍不得吐，“這酒啊，得慢慢品，就像日子，剛開始苦，后來才甜，越品越有味道?！蹦菚r(shí)候總盼著啥時(shí)候能天天喝上酒，現(xiàn)在酒廠開得這么大，反倒愛喝淡點(diǎn)的米酒了，“老了，喝不動(dòng)烈的了，就像日子，過到最后，還是平淡最舒服?！?br />　　 第二天一早，狗子要去貴陽送酒。李老爹往他車上塞了一壇新酒，壇口封著紅布，還用麻繩捆了幾圈，“給客戶嘗嘗，這是今年的新酒，藏兩年就成精品了。記住，不管賣多遠(yuǎn)，都得說實(shí)話，是啥料釀的，是啥水做的，不能騙人，騙了人，酒就沒魂了?！?br />　　 狗子接過酒壇，沉甸甸的，裹著紅布，像抱了個(gè)小娃娃，“爹，我知道，這酒里有咱的汗珠子，有赤水河的水，有紅櫻子的魂，騙不得。等這批酒賣了，我把老作坊修修，改成紀(jì)念館，讓城里人看看以前是咋釀酒的，讓他們知道，這酒香不是憑空來的，是用手一點(diǎn)點(diǎn)磨出來的。”
　　 車開了，順著河邊的路往前走。路兩邊的高粱地一閃而過，紅纓子像在招手，酒香追著車跑，像舍不得分開的老朋友，鉆進(jìn)車窗，裹著人的臉。狗子知道，這香味里藏著河邊人的日子——以前是過年才能喝上一口的稀罕物，現(xiàn)在是能掙大錢的寶貝；以前是自家釀著喝的小打小鬧，現(xiàn)在是能走出大山的產(chǎn)業(yè)；以前是苦日子里的一點(diǎn)甜，現(xiàn)在是好日子里的一份念想。
　　 地里的紅櫻子高粱還在一年年生長，赤水河的水還在一天天流淌。它們不知道自己釀出的酒能走到多遠(yuǎn)的地方，只知道要順著時(shí)節(jié)，該紅的時(shí)候紅得熱烈，該流的時(shí)候流得清澈。就像李老爹說的：“高粱紅得實(shí)在，河水清得實(shí)在，釀出的酒才實(shí)在，這酒香里的日子，才能讓人記一輩子，喝一口，就想起家在哪，根在哪?！?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