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果香(散文) ——七香之四
新疆這地方,一到八月,空氣里就飄著果香。不是一種香,是好多種混在一起,甜的、酸的、帶點(diǎn)奶香的,像把所有的果子都擱在院里曬,風(fēng)一吹,滿戈壁都能聞見。
天剛蒙蒙亮,果園里就有動靜了。老楊頭扛著坎土曼往葡萄地走,膠鞋踩在石子路上,咔嚓咔嚓響。葡萄藤爬在架上,像搭了層綠簾子,葉子上的露水往下滴,打在土塊上,洇出一個個小坑。他蹲下來扒開葉子,紫瑩瑩的葡萄串垂下來,沉甸甸的,手一碰,冰涼冰涼的。“差不多了,再有三天就能摘?!彼眯渥硬亮瞬疗咸焉系幕?,指腹沾著層黏糊糊的汁,放嘴里一舔,甜得瞇起眼。
地頭的水渠里,水嘩嘩地流,是從天山引來的雪水,涼得扎手。小巴郎子們提著塑料桶在渠邊玩水,褲腳卷到膝蓋,腳丫子泡在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葡萄葉?!皸畲鬆?,你家的葡萄比去年甜!”一個梳小辮的丫頭喊,手里還攥著顆昨天掉落的葡萄,皮剝得干干凈凈。
咱這土是真怪,看著干巴巴的,全是沙子,可種出來的果子就是甜。老楊頭常蹲在地頭捏土,沙子從指縫漏下去,“這土認(rèn)太陽,你看這日頭多毒,把甜水全鎖在果子里了。”他年輕時候去內(nèi)地串親戚,見那邊的蘋果長得大,可咬一口淡乎乎的,“還是咱這戈壁灘養(yǎng)果子,糖度能比內(nèi)地的高一半,吃著燒心?!?br />
太陽爬到電線桿頂?shù)臅r候,果園就熱鬧起來。男人們搭著梯子摘蘋果,“噌噌”幾下就爬上去,腳踩在樹杈上,伸手一拽,“咔嚓”一聲,紅通通的蘋果就落進(jìn)筐里??鹱訚M了,女人們就背在背上往地頭運(yùn),腰彎得像蝦米,筐繩勒在肩膀上,印出紅印子?!袄蠗罡?,你家這‘紅元帥’上色真勻!”隔壁的馬大姐一邊走一邊喊,筐里的蘋果互相碰撞,咚咚響。
晾房就建在果園邊上,四四方方的土坯房,墻上全是小窟窿。一串串葡萄掛在木架子上,綠的、紫的、紅的,像把彩虹掛在了房梁上。熱風(fēng)從窟窿里鉆進(jìn)來,帶著戈壁灘的土腥味,吹得葡萄晃悠悠的。老楊頭叼著莫合煙,用鉤子把葡萄串撥得更開些,“這風(fēng)得吹四十天,把水吹干了,糖就凝住了,甜得能粘住牙。”
說到果子,就得提老楊頭的侄子小木。這小子打小不愛下地,總蹲在晾房里數(shù)葡萄干,說要看看一顆葡萄能變多小。十五歲那年,不知從哪兒弄來個榨汁機(jī),在院里偷偷把哈密瓜榨成汁,裝在礦泉水瓶里賣給游客,被老楊頭追著罵,最后躲在棉花垛里才沒被打著。
誰能想到,這小子現(xiàn)在在烏魯木齊開了個水果加工廠。去年古爾邦節(jié)前他回來,開著輛冷藏車,后斗里裝的不是棉花,是成箱的果汁和果干。包裝上印著雪山和草原,看著就親切?!笆澹瑖L嘗這個!”小木遞過來一盒哈密瓜干,塑料膜一撕,甜香味兒混著陽光的味道往鼻子里鉆,“咱這用的都是咱果園的果子,賣到內(nèi)地,還出口到哈薩克斯坦了!”
小木的廠子在烏魯木齊的工業(yè)園區(qū),大鐵門一推開,機(jī)器聲嗚嗚響,比晾房的風(fēng)聲還大。車間里干干凈凈的,不銹鋼臺子能照見人影,穿著白大褂的工人正往傳送帶上放杏子,指甲縫里還沾著果漿,黏糊糊的。
“叔你看,這杏子得先過清水洗三遍,把土沖干凈?!毙∧局钢乩锏男幼?,眼里閃著光,“咱這果子不用打農(nóng)藥,戈壁灘上沒蟲子,洗干凈直接就能加工,吃著放心。”他拿起一個剛削好的蘋果,咬了一大口,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流,“你嘗嘗,脆得能硌掉牙,糖度測過,十八度,內(nèi)地的蘋果最多十二度?!?br />
榨汁車間更熱鬧。大桶里的西瓜紅得像血,哈密瓜黃得像蜜,工人往機(jī)器里一倒,“嗡”的一聲,清亮亮的果汁就順著管道流出來,順著玻璃管子看,像條彩色的河。“這西瓜是下野地的,哈密瓜是五家渠的,就著咱新疆的太陽,甜得不用加糖!”小木用杯子接了半杯,遞過來,“剛開始掌握不好比例,榨出來的汁要么太稠要么太稀,現(xiàn)在調(diào)得正好,酸甜口,內(nèi)地人愛喝?!?br />
包裝線上的果干跑得飛快,一個個小袋子排著隊(duì)進(jìn)箱子,上面印著“新疆特產(chǎn)”四個紅字,還有行拼音?!斑@些是發(fā)往上海的,那邊人講究養(yǎng)生,咱這無添加的果干賣得火?!毙∧灸闷鹨话咸迅苫瘟嘶?,沙沙響,“咱這果干沒放防腐劑,就靠太陽曬,老人小孩都能吃,在超市里擺在進(jìn)口零食邊上,一點(diǎn)不孬?!?br />
廠里的食堂也有意思,大師傅做抓飯總愛多放葡萄干和杏干,油亮亮的米飯里混著紅的綠的,看著就有胃口?!皬S里一半工人是咱縣上的,”小木扒拉著抓飯,“以前在地里摘果子,現(xiàn)在在車間包裝,一個月掙的比種十畝地還多,冬天不用凍著手了?!彼噶酥复巴?,幾輛集裝箱車正在裝貨,司機(jī)正往嘴里塞囊,“那車是去霍爾果斯口岸的,過兩天就到哈薩克斯坦了。”
果子成熟的時候,小木準(zhǔn)會回老家。別人用機(jī)器摘葡萄,他非得用手摘,說機(jī)器容易把果粉蹭掉,賣不上價。他摘得慢,指甲縫里全是葡萄汁,紫乎乎的,像染了色。歇著的時候掏出手機(jī)給大伙看,“你看,咱的果汁在廣州超市里,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城里人排隊(duì)買,說比進(jìn)口的好喝?!?br />
有人湊過來問:“內(nèi)地人知道這是咱新疆的果子做的不?”小木嘿嘿笑,指著包裝上的雪山圖案,“這上面印著呢,新疆烏魯木齊,下面還有維吾爾語,走到哪都不能忘了根?!?br />
日頭往西斜的時候,果園的果香最濃。熟透的蘋果落在地上,摔開的果肉里滲著糖汁,招得蜜蜂嗡嗡轉(zhuǎn)。老楊頭用筐子撿落地果,“這不能浪費(fèi),拿去做果酒,泡上冰糖,明年開春喝,甜得能醉倒人?!边h(yuǎn)處的戈壁灘被夕陽染成金紅色,風(fēng)車慢悠悠地轉(zhuǎn),影子拉得老長。
天黑透了,果園邊的太陽能燈亮起來,藍(lán)幽幽的光灑在果樹上,像給果子披了層紗。小木蹲在晾房門口打電話,“對,發(fā)廣州的那批西梅干,多放冰袋,別捂壞了……”風(fēng)吹過果園,帶著果香和遠(yuǎn)處的烤包子味,跟他的話音一起飄向遠(yuǎn)處,翻過天山,越過戈壁。
第二天小木要回烏魯木齊,車斗里裝著半筐剛摘的蟠桃,還有他嬸子烤的馕,用布包著,還熱乎著呢?!皫Щ厝プ審S里人嘗嘗,”老楊頭幫著搬筐子,“別忘了果子是咋長出來的,戈壁灘的太陽毒,果子才甜,人也得經(jīng)得住曬,才能成事?!?br />
小木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動了車。車開過果園,開過晾房,開過戈壁灘,果香一路跟著跑,像個舍不得分開的老朋友。他知道,這香味會跟著他回烏魯木齊,鉆進(jìn)車間,鉆進(jìn)果汁瓶,鉆進(jìn)每一包果干里,然后運(yùn)到全國各地,出口到國外,告訴全世界:這甜滋滋的好味道,來自新疆的果園,來自戈壁灘上曬出來的果香。
而戈壁灘上的果樹,還在使勁長。它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果汁,更不知道自己能走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它們只知道,要趁著毒太陽,把根往深里扎,把果子長飽滿,不辜負(fù)這方水土,不辜負(fù)種果人的汗珠子。就像老楊頭說的:“果子實(shí)在,人也得實(shí)在,這樣曬出來的果香,做出來的味道,才能讓人記一輩子?!?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