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撿回來的孩子(小說)
快言快語的王大媽已有兩三天不串門子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感到疑惑不解,又感到煩悶:缺少了王大媽就缺少了多少歡欣和笑語,要是平日,王大媽總不會在家里呆上半個小時,一吃完飯,就會趕到張二嬸的院子里乘涼聊天。
張二嬸今天吃過晚飯,心情煩悶,于是就來找王大媽散散心。要是往日,王大媽已坐在門外納涼了,可今天卻關(guān)著門。張二嬸與王大媽是一對老伙伴,大家都很隨便,張二嬸走上前去,便嘭嘭嘭地敲門,一邊高聲叫喊:“老王氏,趕緊開門,不喜歡我來嗎?”
連敲了三四次,門開了,從門口飄出一陣風(fēng):“我倒是誰,原來是你,這樣的大驚小怪”,王大媽隨手指了一下門邊的一個凳子“嗟,給你坐”。
“老王氏,你搞什么,鬼鬼祟祟的,半天才開門?!?br />
“沒,沒什么,難道有什么事我還不告訴你嗎?”王大媽一邊大聲地說,一邊卻往里屋瞟去,一種不安的神情泛上臉來。
“哇,哇…”里屋突然傳出了小孩的哭聲。張二嬸納悶了:王大媽的兒女都大了,就連孫兒孫女都七八歲了,這是哪家的小娃呢?“老王氏,你又什么時候撿來了一個小娃娃?”張二嬸隨口咋呼道。
王大媽一驚:難道她已認(rèn)得了嗎?不,不可能。這幾天我從未對外人講過,就連這個院子也沒跨出過半步??墒?,她怎么會說我撿來一個娃娃呢。還是干脆跟她說一下,也許能給我出個主意,解解圍。于是王大媽湊過去,貼住張二嬸的耳朵悄悄地說:“哎!我真糊涂,老張氏,我跟你講,你萬萬不可跟別人講噶。”
“哎!我真糊涂,三天前,我到鉆洞(隧道)旁的地頭去掐豬草,周圍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準(zhǔn)備到鉆洞門口歇歇涼,我剛想坐下,突然聽到“哇哇”聲,嚇了我一大跳。還好,是大白天,我定了定神,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還在尿布中的嬰兒在啼哭。毛茸茸的小臉,一張小嘴大張著,舌頭在嘴里裹來裹去,看樣子是餓極了。我是個慈心人,一看到這情景,我心軟了。這多少是條命嘛。假如沒有人理他,明天他還會活著嗎。多可憐??!我暫且把他抱回去,等過幾天,再給他尋個好人家,也算救了他一條命,不管怎的,就算我行了一次善。我天天吃齋念佛,為的是哪樣嘛。哎,不知怎的,這兩年總有人往這鉆洞頭放小娃娃,這到底是回什么事,他們的媽媽怎會下得這樣的手,好歹是你的親骨肉嘛。可還好,這些小娃娃,還是當(dāng)天就被人家抱去,世上還是菩薩心腸的人多呀!想到這里,我定了定心,走過去把他抱了起來。小娃一看到人的面孔,頓時安靜下來,不哭了,只是一個勁地裹著舌頭。在看那襁褓,是些破布補成的,但干干凈凈。這肯定是戶窮人家,是被計劃生育所迫,不得已才丟掉的,這真是造孽啊”。
王大媽抹了抹眼角,繼續(xù)說:“我抱回家以后,我那小兒子一看,高興地說,噫,還胖胖的,我去買點奶粉來給他吃,邊說邊摸摸他的小臉出去了。吃過早飯以后,大兒子一進(jìn)我家來??匆娢冶е粋€小娃娃,大驚失色地說道,媽,你是從哪里抱來的?我趕緊說,是媽從鉆洞里抱來的,看你一個慫樣,嚇成這個樣子。”
“媽呀”,大兒子陰陽怪氣地吼道,“你帶我們姊妹幾個還不夠嗎,你去帶這個來?,F(xiàn)在,政策這么緊,我看你怎么辦。媽,你倒是不要害著你的兒女們?!贝髢鹤拥漠Y聲甕氣,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拿起他吼道:“你這個慫貨,你怕什么,又不是自己生的。你媽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等過幾天,有人來帶去,不就完事了,關(guān)你什么事?!贝髢鹤颖晃乙活D臭罵了出去。”
王大媽越說越氣憤,唾沫星子不斷噴向張二嬸。
“哎,我以為早上抱來,晚上就會有人來抱去,哪防過了兩三天還無人來問。我真著急。這小娃沒有個去處總不是事呀。老張氏,你幫我打聽打聽,給他尋個好人家?!?br />
“好,那我試著辦吧,你也是自找麻煩?!睆埗鸩磺樵傅卣f道。
“那好,就麻煩你了?!蓖醮髬層指鷱埗鹆牧艘粫瑥埗鸹丶伊?。
一天過去了,張二嬸沒有回音;兩天過去了,張二嬸仍無動靜。又過了四五天,張二嬸才給王大媽回話:實在沒辦法,問了十來家,他們都說,不敢?guī)?,怕攆計劃生育的來看見,要罰款,哪里去找錢交罰款。況且這些人家都是有小孩的人家,還有人說,要帶不會自己生,現(xiàn)在生個娃,容易得很。一席話,如同一瓢冷水劈頭蓋臉地澆在王大媽的頭上。王大媽疑惑了,一顆善良的心第一次受到了煎熬。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人來抱領(lǐng),也沒有人來說要交罰款。這使王大媽更為煩惱:一個老人,現(xiàn)在還帶著一個小兒子,連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還有這么多錢來給孩子買奶粉。王大媽真是懊悔不已。這一切都是菩薩心腸惹的禍。
半個月過去了,出嫁了的姑娘李秀花,不知是什么風(fēng)也把她吹回來了。李秀花一進(jìn)門就質(zhì)問起王大媽來:“媽,你老糊涂了,你吃多了,你帶我們姊妹幾個還不夠,又從哪里弄了個小野娃娃來。你閑不住了,趕緊抱回去,要是牽扯到我們頭上,我跟你沒完。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的父母把他丟在野外,那是他父母的事,即使被狗嚼了,又與我們何干。媽,你偏偏要去惹這個啷當(dāng)事。”李秀花越說越激動,似乎這孩兒就是洪水猛獸,災(zāi)難就要隨之降臨到他頭上了。
李秀花說得王大媽舉棋不定了:帶著又沒有人來抱領(lǐng),交罰款那是早晚的事。更糟糕的是累及我這些子女呀,難道我還要害他們不成。可是不帶,又把他往哪里放。他媽把他放在鉆洞里,是指望有個好人家把娃兒領(lǐng)去。可我再把他放回去,那就是我在作孽了。罪過,真是罪過。菩薩一般的心腸也遭湯煮,上下翻滾。
此后的王大媽丟下一切農(nóng)活,差不多做到足不出戶的地步了,一般只有在給孩子買奶粉時才會出門。可一出門立刻就會引來鄰居們多少“關(guān)注”的目光,人們總會在她背后竊竊私語。有些話語,嚇得她直發(fā)抖:“你看她怎們辦。等計劃生育工作組一來搜村,她往哪里放,她怕是要拿壇子裝起不成?!薄八降讏D個啥。你看她生了四個娃娃,又比哪個過得好呢,還不是黃泥巴沾滿衣裳?!?br />
“你們懂個屁,她是想抱來做外孫呢?!碧靺龋娴臓砍兜轿业淖优玻和醮髬屇樕l(fā)白,她沉默寡言了。
擔(dān)心驚恐并不因王大媽的沉默而停止:“等著看好戲吧。等工作組一來,拿她個三萬五萬,你看他怎么辦。”
王大媽窮途末路,又暈乎乎地找到了張二嬸:“老張氏,我真該死,撿回了一個禍根。這回是,猴子撿塊姜,丟不是,不丟也不是。哎,我真該死。老張氏,你人緣好,請你到附近礦上的工人家去問一聲,給有誰家要抱養(yǎng)孩子。你就說是個帶把的,我一分錢也不要。我以后再也不敢撿孩子啦。你幫我這次忙,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老張氏走了。王大媽從此常坐在門口。月亮上來了,王大媽望著星星,她癡癡地想,哪顆星星會來救她一把。
過了兩三天,老張氏來回話了:“老王氏,我問了四五家只有姑娘的人家,你猜他們怎么說。他們說,你呀,怎么還是老腦筋。計劃生育已經(jīng)搞了十多年了,人們的思想觀念早已改變,那種多子多福的觀念已經(jīng)過時了?,F(xiàn)在就是放開生,多數(shù)人家也只要三個啦。就是礦上這些工人,一家一小個,少是少了點,可誰敢跟政策硬碰硬,誰敢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老王氏,你不想想看,這是大勢所趨,不然,今年來,為什么工作組一喊去結(jié)扎,那些超生戶就乖乖地卷起鋪蓋進(jìn)衛(wèi)生院做手術(shù)去了。哪還像前十年那樣,工作組一來,就拿著鐮刀鋤頭在工作組面前揮舞耍橫。想想這些,你就會認(rèn)得為什么這個娃娃沒有人敢要,沒有人會要了。”
張二嬸滔滔不絕,說個沒完。王大媽灰著臉,呆著口,沉默著。
又是一個街天,集市百貨攤點更為熱鬧:人們圍在那里,像觀賞藝人耍把戲一樣挺來精神。不,那不是在看戲,那是在看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捆的布片干干凈凈的,頭巾蓋著臉,旁邊擺著一包奶粉,一個奶嘴瓶,還有三十元錢。周圍觀看的人嘰嘰喳喳:“誰又不是不會生,要來抱養(yǎng)別人生的”。
“這是誰?敢生不敢養(yǎng),不敢養(yǎng),就別生嘛!”
“不知是怎們搞的,這幾年生了不敢養(yǎng),拋棄在路邊的,還真會見得著。”
太陽慢慢升起來了,陽光撒給嬰兒。嬰兒蠕動著,頭巾漸漸移開。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白白胖胖的圓臉,舌頭在嘴角吮著,毛茸茸的眼臉張開,望著這個大千的世界。
圍觀的人很多,但誰都不去弄一下這個嬰兒。日頭快落的時候,卻有一個老年婦女徑直走過來,抱起嬰兒,低著頭,慢騰騰地離開集市。這個老年婦女就是王大媽。
傍晚時分,計劃生育工作組的同志來到王大媽家。工作組的同志說:“王大媽,你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按照規(guī)定,要交三萬元罰款。”王大媽急了:“這位同志,你瞎說。這是我撿來的孩子,不是我生的,憑什么說我違反計劃生育。一個小寶寶,放在鉆洞邊沒人要,我好心撿來,難道是我違法了。小同志,那是一個生命啊,我不撿來養(yǎng),他就會死的。沒辦法,現(xiàn)在你們把他抱去養(yǎng),我二話不說。你抱不抱?”工作組的同志也很無奈:“王大媽,你不要在這里狡辯。我們只認(rèn)人,不認(rèn)過程。況且,你一定知道,是哪家丟在這里的。若你一點情況都不了解,你趕胡亂撿來帶。你告訴我們,是哪家生的,我們?nèi)フ宜7駝t,你脫不了干系。是交罰款,還是舉報生小娃娃的人家?何去何從,我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明晚六點,我們再來?!?br />
工作組的才走掉,女兒李秀花又急匆匆趕來了。一進(jìn)媽家門,李秀花就嚷嚷道:“媽。趕緊把這個小娃娃抱了丟掉。昨天,工作組的到我家,就在咋呼我,說我超生。我跟工作組理論,凡事要有證據(jù),捉賊見贓,超生見娃。你猜工作組咋說,你把娃兒轉(zhuǎn)移到娘家,你還要抵賴。我說,你們不要血口噴人。工作組說,我到你娘家去問,說不出那娃兒是哪家的,那就是你家的。趕緊準(zhǔn)備罰款。媽,趕緊把這孩子抱了丟掉?!?br />
“你在放屁。這是個小命,不是什么小貓小狗,說丟就丟。你有本事,你抱了去丟嘛!”王大媽氣憤憤地說。
“好,顧不得許多了,我現(xiàn)在就把他抱走?!闭f完,李秀華就彎腰抱起小娃奪門而出。王大媽使勁拉著李秀花的衣襟不放。
正好這時,王大媽的兒子也從隔壁趕來:“媽,你松手。秀華不會真的抱了丟掉。她會把他送到派出所門口,或者是民政局門口,或者是孤兒院門口。反正他有他的送處。你放心,現(xiàn)在的社會,真的會讓一個小娃娃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跟你講,送到哪里,就是怕你不放心,尾隨而去,看一時沒有人抱走,你又把他抱回來?!?br />
聽兒子這么一說,王大媽漸漸松了手。趁著朦朧夜色,李秀華抱著小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曠野之中。
(此文作于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