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奶奶的雙膝(散文)
奶奶的雙膝,和她的身子一樣,特別孱弱。她的半月板一定是過度磨損,雙膝的關節(jié)明顯外凸,走路不時打軟,蹣跚欲跌。她一米五五的小個兒,不到八十斤的體重,臉頰瘦削,腦后梳著一個圓圓的小纂兒。同那個時代的婦女一樣,她的雙腳,沒有躲過被纏裹的折磨,是一雙標準、扎實的小腳,就像一個三寸大小的錐子棒。這使得她走起路來,更是顫顫巍巍。老天刮風稍大一點,家里人就擔心她被刮倒。父親從外地給她帶回一個棗木拐杖,她始終不離手。奶奶的脾氣,也特別軟弱,從來不會大言語說話,她的丹田似乎沒有大聲說話的氣力。我想這是自然的。那條長長的罪惡深重裹腳布,不僅把她的腳壓迫成畸形,一定也會把她的性格,蹂躪得再沒一點血性。幾年鉆心刺骨的疼痛,改變了她的肉體和靈魂。
我們兄弟四人,就是在奶奶這雙軟若麻桿的雙膝上,度過嬰幼兒時期的。大哥長我18歲,我是老小。奶奶在她六十歲到八十歲的年齡里,用了二十年時間,把她的長孫、小孫四個,一一看大。我的前邊,還夭折了四個哥哥。我沒有聽說過這四個哥是在多大夭折的,想必也都在奶奶的膝上躺過。奶奶自己,一生生下六個子女,父親、一個叔叔和四個姑姑。年輕時,她伺候爺爺,撫養(yǎng)六個孩子,老了,又看護我們四個孫子。在這三代人的家庭舞臺上,奶奶無疑是主角,用她的雙膝,為這個家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她的“道具”,就是一個蒲墩,一個拐杖。到了夏天,再添一把芭蕉扇。蒲墩是玉米棒子皮擰成的,由厚到薄,由白變黑,表面早被時光磨礪得粗糙破損了。棗木拐杖是奶奶50歲時,父親從外地給她帶回來的,疙里疙瘩的手柄,早就磨得亮閃閃的了。那把芭蕉扇,是媽媽嫁給爸爸時,姥姥的賠嫁,媽媽給奶奶用了,扇子周邊也裂開了好多口子,用線繩密密地縫合起來。我不知道是奶奶縫的還是媽媽縫的。
我家老宅的北門口,擺著兩塊石板,東西一邊一塊。奶奶把蒲墩放在石板上,把拐杖靠在籬笆上,盤腿坐在蒲墩上。我和三哥,就一邊一個,坐在奶奶的腿上。這時奶奶的雙膝,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突然變得硬朗起來。為了哄我們睡著,她左右雙膝交替上下起伏抖動著,頻率均勻,幅度等同,嘴里哼哼著:“搖啊搖,搖啊搖,我的寶寶睡著了?!蔽覀冊谀棠屉p膝的抖動中,在她舒緩的歌謠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到了夏天,那把芭蕉葉子蒲扇,就和她雙膝抖動的頻率一樣,在我們的頭上來回扇動著,轟趕蚊蠅,帶來涼風。街上,有鄉(xiāng)親扛著農(nóng)具走過,親切地和奶奶打著招呼:“大奶奶,又看孫子呢?!?br />
“看孫子。下地吧,今年收成錯不了?!蹦棠袒貞?。
大哥1938年出生,她是這么看大的;二哥1947年出生,她是這么看大的。三哥和我,是挨肩兒的,1954年和1956年出生,奶奶也是這么把我們哥倆看大的。這是奶奶獨有的看孫子的標準姿式,我們在她的腿上坐著,睡著,覺得最舒服、踏實、安全。我們從來沒有覺察到奶奶有什么痛苦和疲憊。
事實上,奶奶的雙膝,曾被人踩在腳下,受過重傷。她七十歲那年秋天的一天,她北門口看二哥。她坐在蒲墩上,二哥坐在她的腿上。在二哥將要睡著的時候,一陣吵嚷聲從斜對門的院內(nèi)傳出,接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扭打著沖到街上,他們撕扯著,嚷叫著,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式。奶奶一看,是本家的親兄二人。她把二哥輕輕放在蒲墩上,顫巍巍站起,拿起拐杖,上前去拉架。她嘴里喊著:“親哥倆,還有多大事,再打出人命了!”
那哥倆早打得紅了眼,哪里還顧得上奶奶過來,抽手伸腿間,就把奶奶撞倒在地上,踩在腳下。拐杖也被踢出好遠。奶奶在他們的腳下勸說著,呻吟著。二哥早嚇哭了,連聲喊著奶奶。
聽到二哥的哭聲,奶奶試圖站立起來,但掙扎著幾下,也沒有站起。這時,恰巧大隊書記路過這里,大聲喝道:“還不住手!看把老人踩成什么樣子了!”
哥倆罷手了。在書記的喝令下,他們把奶奶扶起,放到蒲墩上。書記問奶奶有事沒有,奶奶說沒事,他們不再打就好了。
奶奶有事,到了晚上,奶奶的雙腿全腫了。媽媽主張找他們哥倆去,但被奶奶制止了。奶奶說,是自己愿意給他們拉架,他們不是故意的。
從這以后,奶奶的雙膝就持續(xù)地疼痛。媽媽后來告訴我,說到了冬天,奶奶的雙膝,就如同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里邊啃噬一樣,揪心地疼。奶奶只和媽媽念叨過,家里其他人,誰也不知道。三哥我們兩個,在奶奶的雙膝睡覺時,她疼痛已經(jīng)將近十年了。但我們卻覺得,奶奶的雙膝,如同鐵打的一般。那是我們兩個的港灣。
奶奶的雙膝,為了孫子,事實上是最堅挺最硬朗的。二哥兩歲時,患了一種叫白口糊的瘡。長在口腔,滿嘴白泡,劇痛難忍,水米不進。幾年間,村里已經(jīng)有幾個孩子因患此病而夭折。郎中說,有一種特效藥,但要二斗米才能換來。家里是萬萬拿不出二斗米的。奶奶看著二孫子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就踮起三寸小腳,步行12華里,來到北新莊子她姐姐家求援。奶奶的姐姐家,日子倒好,但房頂上開門,與任何人不走動,奶奶曾發(fā)誓,永不和姐姐來往。但這次,為了孫子,她舍出老臉,來了。她姐姐哭窮,態(tài)度曖昧。奶奶想到孫子,撲通一聲,跪在她姐姐面前,說秋后,給她還三斗。
二哥得救了。常言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奶奶的膝下,有生命??!
奶奶的雙膝,還有很好的柔性。我們離開她的雙腿,下地玩耍時,她常常把雙腿上下搭在一起,而雙膝完全重合,形成一個標準的銳角。過不長時間,兩腿上下更換一下位置。她走路困難,這或許是她休息筋骨的最好方式。
奶奶沒有熬過1960年。媽媽說,如果不是趕上挨餓,奶奶活到九十歲,是沒有問題的。媽媽又轉(zhuǎn)著眼淚說,在門口的石板上,我們念叨餓。奶奶就從大襟襖的衣兜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塊玉米餅子,用她松動而稀疏的牙齒咬碎,一口一口地抹進三哥和我的嘴里。我們還要,可她沒有了。而那半塊玉米餅子,是媽媽照顧她,偷偷給她的。她每次都偷偷給了我們。
1960年,我五歲,不用再在奶奶膝上睡覺了。但她走了。
我們哥四個,現(xiàn)在都健康地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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