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三塊土(小說)
謹(jǐn)以此文,獻給腳下這片生長了72年煙火人間的土地,以及所有扎根其中的人們。
——題記
芒市街道,印著“慶祝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成立72周年”的紅色橫幅,在熱風(fēng)中微微鼓蕩。依香拖著行李箱在人流中穿行,她眉頭微蹙,帶著一絲都市歸客特有的疏離和疲憊,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吃力地踩出聲響。她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遮曼小鎮(zhèn)。
巧逢街子天,小鎮(zhèn)的集市上蔬菜瓜果水靈鮮亮,山貨野味帶著泥土氣息,竹篾編織的器具精致美觀,不同民族語言的討價還價聲混為一片。
一個角落稍顯冷清,80好幾的傣族老阿婆坐在小竹凳上,她的面容慈祥,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她的攤位很簡單:幾把曬干的“帕哈”野菜,一小堆本地的小米辣,幾捆碧綠的“水香菜”。攤位的塑料布邊緣,赫然壓著三塊不起眼的、大小不一的紅褐色土塊,顏色深淺略有不同。
依香走到攤位前,行李箱輪子停住。老阿婆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點亮了兩盞小油燈:“阿香,我的阿香回來啦!”她掙扎著要站起來,動作有些遲緩。
依香趕緊俯身扶住她:“阿婆,您坐著!”聲音帶著久別重逢的激動,但眼神掠過那簡陋的土特產(chǎn)和壓塑料布的土塊時,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無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州慶日,家里熱鬧!”老阿婆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依香的手摩挲著,傳遞著粗糙的溫暖。她注意到依香的目光落在土塊上。
老阿婆指著最大、顏色最鮮亮的一塊:“喏,景頗山的土,硬氣!”
又指向旁邊一塊略小、顏色偏深的:“傣家竹樓邊的土,軟和,養(yǎng)人。”
她拿起最小、顏色最暗沉、表面裹著褪色斑駁糖紙的那塊,動作珍重:“這個……是你阿公的寶貝?!?br />
依香好奇地湊近那塊裹著糖紙的土塊。
老阿婆輕輕剝開一角糖紙,露出里面更深的土色,聲音低沉下來:“1953年,德宏建州那天,會場就在老廣場。人山人海啊,敲象腳鼓,跳目瑙縱歌……你阿公啊,擠進去,在人縫里,硬是抓了一把地上的土,用這糖紙包了,揣在心口帶回來……說這是‘根’?!?br />
依香看著外婆手中那塊被歲月侵蝕、泥土顏色幾乎與糖紙融為一體的土塊,再看看外婆珍視的表情。一絲混合著好笑和輕微不耐的神情浮上嘴角。
依香小聲嘀咕,帶著一絲都市化的調(diào)侃:“阿婆,這都什么年代了……壓個塑料布,用塊石頭不好么?這土疙瘩……”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傍晚,夕陽的金輝涂抹在傣家竹樓的瓦檐上。小院里支起了圓桌,親友鄰里陸續(xù)到來。依香被一群熱情的阿叔阿嬸圍著,被迫聽著夾雜方言的問候,臉上掛著略顯僵硬的笑容。
老阿婆在廚房忙碌,鍋鏟碰撞,蒸汽繚繞,彌漫著酸筍煮魚、撒撇、舂干巴等傣家菜肴濃烈的香氣。灶膛里的火光映著她溝壑縱橫且專注又滿足的臉。
突然,夜幕被一道閃電撕裂,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在頭頂爆開,狂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咆哮起來,卷起地上的落葉塵土,抽打著一切。
“嘩——!”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砸在瓦片上、芭蕉葉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瞬間,天地一片混沌。
堂屋明亮的燈光在雷聲后猛地一暗,隨即徹底熄滅。整個屋子,連同窗外喧囂的雨幕,瞬間陷入一片濃稠、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燼,掙扎著透出微弱、跳動的紅光。
依香驚慌的聲音:“阿婆,停電了?”
黑暗中傳來摸索聲和輕微的碰撞聲。“嚓”一聲輕響,一星微弱的火苗亮起,映出老阿婆平靜的臉。她點燃了一根粗糙的白色蠟燭,小心地護著那搖曳的光源。
老阿婆沉穩(wěn)地:“莫慌。風(fēng)大,去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些?!?br />
風(fēng)更狂了,像無形的巨手猛烈搖晃著院子里的果樹和晾衣架。一塊原本蓋在雜物上的舊塑料布被風(fēng)猛地掀起一角,眼看就要被整個卷走!
依香指向窗外:“阿婆,塑料布!”
老阿婆立刻起身,毫不猶豫地抓起桌上那塊最大、顏色最鮮亮的景頗山土塊,步履蹣跚卻堅定地沖入屋外的風(fēng)雨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老阿婆的衣衫。她頂著狂風(fēng),踉蹌地撲向那塊翻飛的塑料布,奮力將沉重的景頗山土塊壓在塑料布被掀起的那個角上。土塊穩(wěn)穩(wěn)地沉入泥水,塑料布立刻服帖了。
透過窗戶,隔壁小作坊燭光搖曳。傣族老陶匠巖恩老爹正坐在他的轆轤車旁,停電并未打斷他的工作。他粗糙的手指沾滿濕潤的陶泥,正專注地揉捏著一個陶罐的雛形。他伸手從旁邊一個舊陶碗里,捻起一小撮顏色偏深、濕潤的傣寨土,像撒鹽一樣,均勻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揉進了旋轉(zhuǎn)的陶坯之中。泥土與陶泥,融為一體。
依香站在門邊,身上也被飄進的雨水打濕了些許。她怔怔地想著窗外燭光、爐火映照下,在風(fēng)雨中依舊按自己節(jié)奏勞作的、堅韌的身影。
老阿婆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屋里,帶著一身雨水的清冽氣息。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毫不在意,徑直走到桌前,拿起那塊最珍貴的、裹著斑駁糖紙的1953年建州土塊,布滿老年斑的手小心地剝開糖紙,露出里面深沉的土色。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干凈土陶碗,將這塊凝聚了漫長歲月的泥土,輕輕掰下一小塊,放入碗中。然后,她提起火塘上一直溫著的陶罐,將滾熱的清水注入碗中。褐色的泥土在清水中迅速溶解、暈染,水變得渾濁。
老阿婆將陶碗端到驚恐不安的依香面前,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阿香,喝一口。”
依香愕然地看著碗里渾濁的泥水,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臉上寫滿抗拒:“阿婆?這……臟……”
老阿婆眼神深邃,燭光在她眼中跳動:“臟?土地養(yǎng)活了德宏的人,72年,一代又一代。喝了它,你的腳……”她頓了頓,蒼老的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才真正扎進德宏的地里。莫怕,這是你阿公留下的‘根’?!?br />
屋外風(fēng)雨依舊狂暴,但屋內(nèi),燭光搖曳,灶火微暖。老阿婆的目光像溫暖的磐石。依香看著外婆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碗中渾濁的土水。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雙手接過那碗沉甸甸的土水。她閉上眼,仰起頭,將碗沿湊到唇邊。溫?zé)岬?、帶著濃烈土腥味的液體滑入口腔,那味道直沖鼻腔,粗糙、微澀,甚至有些嗆人。她本能地想皺眉,內(nèi)心閃回著集市喧囂的氣味、外婆野菜攤的清香、灶上酸筍煮魚的濃烈、暴雨中的泥土氣息,還有想象中阿公在1953年人聲鼎沸的建州慶典場面……
那最初的、強烈的土腥味在喉間停留片刻后,一種奇異的回甘悄然彌漫開來。那不是糖的甜,而是一種深沉的、溫暖的、混雜著陽光曬透谷物的焦香、雨后森林的清新、灶火煙氣的踏實、以及無數(shù)個集市清晨與黃昏的煙火氣息……一種屬于這片土地72年沉淀下來的,活著的味道。
依香猛地睜開眼,眼中不再是疏離和疲憊,而是震驚,以及一種被深深擊中的濕潤光芒。她低頭看著碗中殘留的渾濁,又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無邊的風(fēng)雨黑夜。這一刻,她仿佛第一次真正“嘗”到了故鄉(xiāng)。
清晨,雨過天晴。天空被洗刷得湛藍如寶石,陽光燦爛得晃眼。濕漉漉的芭蕉葉、竹樓瓦檐滴著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院中被風(fēng)雨打落的枝葉狼藉,但空氣清新得醉人。
依香獨自站在小院里。她換下了精致的都市套裙,穿著一身外婆找出來的、半舊的傣家筒裙和布衫,光腳踩在濕潤微涼的泥地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雨后泥土與植物蒸騰出的濃郁生機直沁心脾。
她的目光落在墻角。昨晚用來壓塑料布的那塊景頗山土塊,此刻靜靜地躺在濕潤的泥地上,顏色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沉郁厚重。
州慶慶典現(xiàn)場,芒市廣場上人山人海,彩旗飄揚。各民族盛裝方隊依次走過,象腳鼓聲雄渾震天,孔雀舞舞姿曼妙,景頗漢子揮舞長刀跳起“目瑙縱歌”的開場舞步,氣勢磅礴。
依香擠在人群邊緣,不再是旁觀者。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種融入的、帶著理解和感動的笑容。她的目光,自然地掃過周圍:
一個景頗族老奶奶抱著小孫子,隨著鼓點輕輕搖晃身體,孩子咯咯直笑。
幾個穿著校服的傣族、景頗族、漢族、阿昌族少年擠在一起,興奮地指著舞臺議論,手機屏幕亮著。
賣酸角汁的小販吆喝著,聲音淹沒在鼓聲里,但臉上笑容燦爛。
依香手中,緊緊攥著那塊最小的、包裹著斑駁糖紙的1953年建州土塊。她沒有拿出來展示,只是緊緊攥著,感受著它粗糙的棱角硌著掌心。
傍晚,慶典的喧囂漸漸散去,夕陽的余暉將小院染成溫暖的橙色。院中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凈。
依香蹲在外婆身邊。老阿婆正在侍弄她那幾盆不起眼的“水香菜”和一小塊菜畦。依香學(xué)著外婆的樣子,笨拙但認真地用小鋤頭松土。
依香的手伸進松軟濕潤的泥土里。手不再是都市寫字樓里敲擊鍵盤的纖細,指縫里沾滿了深褐色的泥土。她捧起新翻的泥土,湊近鼻端,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放松、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笑容。這小院子里,泥土、菜苗、竹樓、相依的祖孫倆,混合著不知名小蟲的低吟。人間煙火,在這一刻,如此具體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