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城里走親戚(散文)
一
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是在八歲那年進(jìn)城去的,從此對縣城有了初步的印象。以前也許是去過的,但是可能年齡太小,早就搜索不出一點(diǎn)印象了。
為什么我們家在城里有親戚?有親戚,我沒有跟隨大人去走動。父親倒是常進(jìn)城的,那時父親在一個糧庫里做工,我們家離縣城三十來里,而父親就是靠著一張腳踏車每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
那年暑假,父親決定帶我到城里見見“世面”。在這前一天我都幾乎整夜沒睡,腦子里總是無根據(jù)地勾勒著縣城的情景。
縣城沒有讓我失望,滿街到處都是人,還有隨處可見的樓房,鄉(xiāng)下是見不到的,商店里的貨物琳瑯滿目,讓人遐想連篇,還有最奇怪的是我覺得汽車屁股后邊冒出的汽油味特別好聞,城里人多么享受!每次當(dāng)有汽車經(jīng)過時,我都禁不住深深地吸上一口,當(dāng)時我想,要是天天在城里生活,每天吸汽車屁股后邊冒出的汽油味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或許,那時聞見飯菜的油香味很少,便以此彌補(bǔ),愛上了。
父親到了倉庫后開始做工,我想出去玩去,但父親不允許,說城里亂,(有拐孩子的呢)你年齡小,又不懂事,等中午休息時帶你出去。我心里雖然不愿意,但仍然覺得很滿足了,于是就到門口去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年青的、年老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騎車的、步行的、跟演電影似的。我觀察得很仔細(xì),唯恐漏掉了日后無法回憶。
二
上午快吃午飯時,父親跟我說到一個親戚家吃飯去,“我們家在城里也有親戚么?”這個問題在我腦子里盤旋了好久,“那為什么以前沒讓我來呢,那今后我們也可以到城里走親戚呢?”總之我覺得城里有親戚,到城里走親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父親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我不知道啊,我頓覺父親有本事。什么邏輯,不知。
父親稱了一些香蕉和蘋果,對我來說都是很奢侈的東西,我都禁不住咽口水。父親一路走一路交待,到了人家家里一定要規(guī)矩,不要胡亂動,也不要亂講話,特別強(qiáng)調(diào)不要好吃。
這個親戚也就是那個糧庫的主任,應(yīng)該說是一個八桿子才打得著的親戚,平時很少走動的。
他們家在五樓,我第一次爬那么高的樓,而且是第一次從高樓窗戶往外看縣城的面貌。
那時候我才知道,到城里的人家家里面是要脫鞋的。我看見父親把鞋脫下來的時候,右邊襪子前頭還碎了一個大洞,整個大拇趾在外邊透著風(fēng)。父親似乎有點(diǎn)窘,把襪子往前扯了扯,然后將前面一截卷到腳趾下壓著,很不自然地穿著拖鞋。
坐在親戚家里很是拘束,因為親戚家的擺設(shè)跟鄉(xiāng)下的親戚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在那里我第一次看上了彩電,多么形象逼真,多么清晰,村里雖有電視卻是黑白的,這以后都成為我向小伙伴們賣弄的一件事。父親坐在那里也很拘束,仿佛害怕將沙發(fā)弄臟了似的,他坐的時候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屁股挨在墊子上,這是我的文明。
我在上廁所時,城里的馬桶又讓我開了一回眼界。我去上廁所時,卻找不見坑,摸索了半天才打開那個蓋子,我就懷疑說這可能不是大便用的——這么干凈,而且怎么蹲上去的呢。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城里人都是坐在上邊的,于是脫了鞋蹲在上邊趕緊了事,事后也不知放水,也根本就不知道水閥在哪里,只是趕快將蓋子蓋上,仿佛怕臭氣跑出來似的。
我出來后坐在沙發(fā)上,最大的興趣就在那袋子香蕉和蘋果上,真的,要是能吃上該多好——當(dāng)時對于鄉(xiāng)下的孩子來說能吃上外地水果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親戚似乎看出來了,于是掰下一枝遞給我,父親還要推辭,而我已早就顯得有點(diǎn)迫不及待了。真的!我敢說我從今后再沒吃到過如此味美的香蕉了。我不知道記憶中的幸福感為什么是那樣的強(qiáng)烈,而我們要在現(xiàn)實生活捕捉到幸福卻總是那樣的難呢?
在親戚家吃完飯了后父親起身告辭,我雖然對那彩色電視有些戀戀不舍,但我知道在那親戚家不可能長久呆下去。
三
下午父親依然沒讓我出去,我漸漸麻木了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最后不禁趴在麻袋上睡著了。
父親收工后還是滿足了我“見世面”的好奇心。我們沿著街道一直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沒有開口問父親給我買什么東西,并不是我沒有那個愿望,只是我想,等我哪一天有了錢,我一定要將這一條街都買下來。(孩提時的理想總是有些奇怪而且宏大,我到現(xiàn)在也很難明白當(dāng)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可能覺得街上的東西都好,而且也急于想成為一個城里人吧——大概如此)父親還是給我買了一個插著彩色雞毛的哨子。那個哨子我后來保存了好久。
父親騎著腳踏車帶著我離開縣城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了,明亮的街燈,喧鬧的人群,琳瑯滿目的商店漸漸被甩得越來越遠(yuǎn)。
如今我早已熟悉了城里的馬桶,厭倦了汽車的油煙味,也品嘗不出香蕉那股特別的香甜味,更不在乎去走城里的親戚。但我卻更加懷念那帶露的青草,望不到邊的稻田,還有那讓我永不厭倦的在里邊暢游的河流。
一直沒有問父親和住在高樓上的人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可能跟血緣跟無關(guān)。長大才想開了,可能他對父親照顧有加,或者就以此擺上的關(guān)系,起碼也是稱兄道弟吧。一個人在外謀生,總要給自己一些溫暖,這種溫暖,就是結(jié)識更多的朋友,甚至結(jié)成親戚。那時,父親因在城里工作,我都覺得特別光榮,其實,父親是在城里做著最不起眼的事,好好做事,是一個農(nóng)村人的本分,好好交友,瑟瑟為自己鋪設(shè)一條道路。當(dāng)然,父親不是巴結(jié),未升職,也未得到特殊照顧,單純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