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一只麻雀落在店門口，我沒有驚擾它。門是關(guān)著的，我與麻雀一個門里，一個門外。互相對視著，我不知道麻雀的另一半去了哪里，就像此刻，我寫了三分之二的小說，該如何結(jié)尾？悲劇，喜劇還是留白？麻雀在臺階上，環(huán)顧四周，覺得很安全。開始認(rèn)真的梳理羽毛，我盯著麻雀，不想錯過它在的任何細節(jié)。麻雀梳理一會羽毛，停頓了一下，不言不語，在思考什么。我和麻雀隔著一道門的距離，卻不敢走近。陽光淡淡的，潑在地上。過了馬路，狼誘惑門前的一棵梧桐樹，風(fēng)一個勁的搖晃著它。車，一輛接著一輛，偌大個城市，像一條河流，車仿佛一尾一尾魚。展示著妖嬈的身姿，劃過河的身體。桌子上的《紫山》泊在第十一頁，紙質(zhì)書散發(fā)的墨香，直抵靈魂。最近一點日子，靠讀書療傷。給小說什么樣的結(jié)尾？我舉棋不定。
　　 我想過小說的幾種版本，投到自然來稿的郵箱，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轉(zhuǎn)手交付于某雜志編輯，命運跌宕起伏，或者成了一坨廢紙，扔到垃圾桶?；蛘弑话戳藙h除鍵，不管哪種死法，均是一樣的結(jié)果，就是沒結(jié)果。我不是名家，不是簽約作者。充其量，一個寫手。寫手最恰當(dāng)了，和名家不挨著，與簽約的高干掛起。唯一幸運的是，我繼續(xù)寫，始終在堅持。寫作是我的日常，它如我的三餐四季，缺一不可。寫手，我算一個。寫春夏秋冬，皚皚白雪，美麗的云朵。也寫人生，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情竇初開。寫好人也寫壞人。好人和壞人用什么界定？好人不會永遠是好人，壞人也不可能永遠是壞人，有一夕，壞人幡然醒悟，改邪歸正呢？好人走著走著，心臟壞了，什么惡毒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好人壞人說白了，都是世界的根。根，你拔不得，人性的善惡，有時候也不是自己左右的，欲望不是好東西，一旦欲望在心里作祟，好人也不好了。不糾結(jié)好人壞人，水火不容，生活中水和火又難以割舍，我說過，日頭出來，照好人也照壞人。佛家說，人有輪回，你懷揣著善良，感恩之心做人做事，天在看。到有一日，上蒼將根據(jù)你的所作所為，你的言行，裁定你的生死。
　　 我沒設(shè)計好小說的結(jié)尾，原因很簡單，我思緒很凌亂，我需要靜下來，找一個支點，站穩(wěn)，才談結(jié)尾。
　　 我有四個月沒投稿了，不是懶，我得陪護父親，母親。不能讓他們有一點閃失。我想睡個三天三夜，誰也別打擾我。石化也行，我不愿再受親人離別之苦，誰又能阻攔？
　　 麻雀是被一位打酒的顧客，嚇跑了。我看了看手機，時針指向傍晚五點三十分，我突然想起，往老家打個電話，撥通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無人接聽。又不厭其煩撥了七八次，無人接聽，一拍腦門，才想起，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母親在住院復(fù)查，我以為父親還活著，淚水奪眶而出，我抱著《紫山》長篇小說，哭得稀里嘩啦。同事問我怎么了？我說，眼睛進了一只小飛蟲。
　　 老房子，母親在，尚有溫度。那些物什，座鐘，縫紉機，相框、收音機、一對箱子、一口柜、一臺電視、褪了色的暖壺，長條凳子，幾口腌漬酸菜的瓦缸等等，它們要和老宅子相依為命，現(xiàn)在，父親睡在山坡，我不能常?；厝ヅ闼蛔瑢扅c字兒，告訴父親我還好。該吃吃，該喝喝。最大的遺憾是，我沒機會喊父親了，盡孝了。
　　 給小說結(jié)尾，思維凌亂，不適合寫作。推開門，我在酒坊前，深呼吸，弟在醫(yī)院陪母親，腦部核磁下午二點做得，手機有顯示，報告出來了。檢查結(jié)果與三個月前沒大的出入，昨晚和母親睡在我家的床上，鄰居表現(xiàn)不錯，洗了一串葡萄，幾個油桃，端在茶幾，燒了一壺水，囑咐母親多喝水，吃水果。母親來我家，受約束，鄰居倒是沒說什么，也沒甩臉色。母親就覺得不自在，吃東西別別扭扭的，我勸母親，女兒家也是你的家。母親搖搖頭，又點點頭。吃罷晚飯，帶母親下樓，在小區(qū)外的廣場，看一幫人跳舞，我找了一處石階，鋪一張報紙，母親坐下，曲子一響，母親來了精神，眼里有了光，坐到廣場舞的人，曲終人散。我扶起母親，望著城市燈火闌珊，說母親，以后得住進樓里，方便我們照顧。母親說，走一步看一步，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母親一如既往，不習(xí)慣蹲馬桶，我陪母親在小區(qū)的旱廁，母親仰脖兒瞅瞅天上的幾顆星星，一彎新月喃喃自語地說，我想回家，我想回老家。我深刻的明白，兒女的家再好，再富麗堂皇，對于母親來說，她僅僅是孩子們家的客人。我的心痙攣了一陣，母親目光里的無助，孤獨，灼傷了我。母親在某一瞬間，想到了老家，故土，想到睡在地下的父親。我眼窩一軟一濕，兩行淚順著臉頰滑落。
　　 母親內(nèi)心的寂寞與隱匿的傷口，是兒女難以抵達和縫合的。我清楚的意識到，唯有回到村子，回到南河屯，回到父親睡著的地方，母親的精神才得以安放。
　　 多年前，陪母親坐高鐵去大連醫(yī)科大治病，我拉母親的手，母親拒絕，眼下，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不排斥我牽著她得手，尤其是過馬路，人流湍急的岔口，母親小心翼翼的，怯怯的主動把手伸過來，伸過來。
　　 在城市的屋檐下，父親母親永遠是兒女的客人，我們何嘗不是村莊的客人？
　　 回到八樓，母親坐在窗前，凝視著大街上安靜的路燈，三三倆倆散步的人，聽著偶爾的狗吠，貓叫。沉默不語，有時候，我很想很想成為一粒星星，一盞燈，默默的守護在母親身邊，不管風(fēng)雨幾何，滄海桑田，和母親不離不棄。母親有我抵達不了的世界，那世界一片祥和，綠草如茵，陽光明媚。沒有哀傷，沒有眼淚，沒有病痛，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生離死別。
　　 母親睡在床里，我讓母親脫了外衫，母親不依，母親說，她在家基本穿著衣服睡覺。我就不勉強母親，躺在床上，母親同我談起家里的四只下蛋鴨，一只八歲的橘貓。接母親來小城住院，委托五舅和五舅媽，每天來喂一喂鴨子和貓。之前，有人提議母親處理掉鴨子，貓送人。母親四下走一走，住一住，散散心。母親不同意，母親能同意嗎？貓和鴨子，一爿菜園，幾棵果樹，那是母親留在南河屯的根，也是母親最大的念想。
　　 母親有手機了，隨時可以聯(lián)系到母親，為什么還是不踏實？目前的狀況是，我們姐弟必須工作，母親又不喜歡城市生活，執(zhí)意留在老宅院。這是距離父親最近的路，對村莊的深情有多厚多寬，母親對父親的惦念，就有多厚多寬。
　　 母親說著家里的鴨，貓，晾曬在廈子的土豆，未犁出來的菜地、在山墻淋雨的镢頭、鋤板、月牙鐮，院壩的一行青玉米，說著說著，呼嚕聲傳來，溫婉的，低沉的，節(jié)奏感清晰的呼嚕，母親睡了，一輩子不愿給人添麻煩的母親，父親走后，第一次在我們面前說，她想出去旅游，想買一臺鋼琴，想買一塊手表，我先給母親實現(xiàn)手表的夢，一千六百元的手表，母親嫌棄貴，后來，殺價，猛烈的殺價，四百八十塊錢拿下，保修期一年，頭一塊電池壞了，免費修復(fù)。幫母親把手表戴在左手腕，母親很興奮，許多年里，母親想擁有一塊像模像樣的手表，如今夢想塵埃落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開車領(lǐng)母親到將軍湖的荷花池走了一圈，母親和人搭訕，很熱情，也很開心。坐在人工修建的涼棚下，母親看看表，緊皺著眉頭，又自言自語說，不該買手表，貴了。省錢做什么不好？我說，母親看開看透，人世間走一遭，都不容易。在能吃能喝能穿能玩能笑能消費的時候，千萬別手軟，大半生被苦水泡過，余生好好活著，不辜負自己。母親不吱聲了，事實上，母親做不到不惦記父親，也許，在看著手表的須臾，想到父親，想到父親節(jié)儉一生，什么也沒攢下，好在父母有我們一雙兒女。
　　 我時刻告誡自己，在母親有生之年，盡最大努力盡孝，陪伴母親，只要母親快樂，就是我和弟弟最好的風(fēng)水。
　　 寫著寫著，淚已然干了，手機在手，我明白，父親再也接不到我打來的電話了。父親，睡著了。
　　 睡著的父親，接不了我的電話，我能辦到的是，在我回不去的地方，燒一沓紙，跟父親說明情況，我不是不打電話給父親，不是不回來看父親，給父親修修房子，壘壘墻，種幾朵格桑花，陪父親抿一杯老白干，說一說我的憂愁，我的煩惱，我只和父親倒一倒苦水，別人也不聽我的話，他們沒義務(wù)和責(zé)任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