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充電”是一件十分緩慢的過程，童子功一旦誤掉會落下終身殘疾?？梢哉f我的寫作條件是完全不具備的。但我的經(jīng)驗是：不是條件具備才上路，而是走在路上才能完善了各種條件。興趣和意志是文學(xué)基礎(chǔ)，才華和能力是文學(xué)之舟！得出這樣一條簡單的經(jīng)驗需要一生的跋涉！
　　 我知道丈夫一直在等我失敗，等我妥協(xié)。但他等了一生都沒等到。要緊的是，只有時間寫作遠(yuǎn)遠(yuǎn)不夠，貧窮也是捆綁理想翅膀的重要因素。買書常常因為生活捉襟見肘而不能。那時候但凡有一點時間就跑到書店“站看”，服務(wù)員走過來，我即趕緊裝出選書的樣子，服務(wù)員一走，便又開始囫圇吞棗地翻閱，那時市內(nèi)就一家新華書店，時間久了，總少不了遭遇服務(wù)員的白眼，甚至我還聽到身后的譏諷。心里有氣不敢回頭，誰讓咱白看人家的書呢？心想，等我成了“富婆”一定首先過足買書的癮，定讓服務(wù)員刮目相看。
　　 真是上天有靈！20世紀(jì)80年代剛剛有了獎金這一說法，我首次領(lǐng)了60塊錢獎金，我覺得我完全是個富婆了。記得那一天，陽光十分的充裕，坐在公共車上心情好的楞想學(xué)雷鋒，見了人就想問個好，且頻頻點頭做出優(yōu)雅的注目禮，這一天，我仿佛覺得我是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暗地里卻時不時摸摸衣袋，光怕60大塊不翼而飛。到了書店，再不怕那服務(wù)員的白眼了，雄赳赳氣昂昂選好了一摞書，然后把錢豪邁地往柜臺上一甩，那服務(wù)員果然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故意顯得十分謙虛，內(nèi)里卻帝王似的驕傲。
　　 回到家中不敢公開，裝在包子里，確定丈夫已走，我便如饑似渴地翻看選購得是否成功。哪知丈夫鬼使神差返回來不幸撞上，看著一堆書面無表情。我知道他不一定反對買書，關(guān)鍵是用錢的地方就像漏水的船眼，堵住這兒，那兒就冒出來。一個家庭的所需都在婚后一件一件置辦。丈夫說：買自行車借下的錢至今沒還上。我說那就還唄。他用眼睛瞟一眼書，我即通曉他的用意。我說這是一年的獎金啊，我沒花工資。可我心里還是有些內(nèi)疚！他無言地走了。設(shè)若他埋怨幾句，我的心會釋然一些，可是他有話不說，那眼神里的內(nèi)容讓我心碎！
　　 因為生活窘困，購書成了這個家庭的奢侈，我這才了知，實現(xiàn)那個遙遠(yuǎn)的夢想，需要各種條件的具備，可我一樣也不具備……
　　 其實，上蒼讓我嫁到這座城市，已然接近了文學(xué)的邊緣，而我卻并不自知。
　　 那日，我寫了一篇小說叫做《花王》，便朗朗地讀給丈夫聽，這時候進來一個男人姓穆，叫崇毛，大概是崇尚毛主席的意思。問說夫妻雙雙讀毛著？
　　 丈夫笑笑地說，正給我讀她寫的小說。
　　 穆氏大發(fā)驚怔！說會寫小說？娶回作家來了？拿來我給你找個編輯看看。一個不經(jīng)意的來訪，促成了我一生要走的路。
　　 月余后，一個連鬢胡，高原臉的人到商店找我，這個人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編輯張廷秀。平定人士。
　　 他問我寫幾年了？
　　 我的臉立即紅透。說第一篇……
　　 第一篇？底子不錯啊，人物塑造的活靈活現(xiàn)，一個丑女，心靈純美，職業(yè)是養(yǎng)花，取名《花王》這種反襯寫法有點意思。他提出幾條建議讓我修改。然后徒步走了。我為張廷秀先生的造訪心跳不已，臉因激動而一陣陣翻紅，心潮自然是翻江倒海，文學(xué)之門突然向我敞開，就像丑小鴨快要變成白天鵝一樣樂不可支，我以為自己馬上就會成為作家。這個渾然不清的感覺深藏于心，連夜晚的夢也是歡樂的。我的第一篇小說《花王》發(fā)表在《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前身《晉中文藝》，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第一次寫小說居然能順利發(fā)表，我并不知道“作家”不是發(fā)一兩篇作品即為作家，充其量是個愛好者。但，那一刻我盯著白紙黑字覺得自己完全是個作家了。雖然這種感覺幼稚可笑，但回想起來，這種幼稚和盲目，曾經(jīng)有過持久的幸福。幸福有時不是獲得盛名和高位，其實是自我滿足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的資源恰恰來自盲目和幼稚，它是人生中的天真與天籟。直至今天我依然懷念那個時候的感覺，在我眼前是長長的坦途，朝著金色的理想一點點靠近，前面定是鮮花和掌聲。因了自以為是，再買書也不避乎丈夫的情緒了?！安拧贝髿獯郑沂恰白骷摇蔽冶仨氂袝x??！
　　 這篇小說變成鉛字，把沒見過鐵樹開花的家人們?nèi)?zhèn)住了，傻子也會笑出燦爛。于是姐姐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咦？怎么搞的，她怎么總能找出充分的理由讓我停頓一會兒，而且還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味兒？對姐姐的認(rèn)可和崇拜是家庭慣性。思維停頓，不代表行為停頓，我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思辨智者即愚，愚者即智的關(guān)系，但對自己初見端倪仍有信心。人生最大的資糧是意志品格！無論多么有才華，意志是通向理想海洋的第一葉扁舟。它一路的風(fēng)景是：懷疑、譏諷、打擊、歧視等等，但是要珍惜這樣的人生機會，這是上蒼派來的“貴人”對你的試煉，沒有他們就無法成就一顆靈魂。世人之所以各不相同，原因就在于對一切來自外部的阻力，有的人因此沉入海底，有的人因此浮出海面，用意志沖破它，去證明局外人想當(dāng)然的錯誤，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認(rèn)識你自己是必要的，但需要時間來證明，只要你能像海明威一樣駕著意志的小舟，載著善念、真誠、勤勉行進，天道定會酬勤！這是我的經(jīng)驗！如果你努力變好，好就在某一個時段等待。如果你對邪惡感興趣，沉淪會一路奉陪。
　　 我在發(fā)表了《花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知怎么寫，寫什么，讀什么樣的書，沒有人指導(dǎo)，盲人摸象，往往很多書花了錢卻不對味。能與某個大師相會都是緣分，后來我才有這樣的體會。學(xué)者任何時候都必須博覽群書，因為他們在論證自己的觀點時需要拿出旁證或者引證，而作家需要有選擇地看。作家重點是在生活中對生命的體驗和心驗。寫作和創(chuàng)作是兩個層面，在寫作過程中需要看大師的作品，這是模仿期，有的人永遠(yuǎn)走不出模仿期，這就不能稱之為作家，充其量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有的人很快找到獨有的思路，有獨特才叫創(chuàng)作！當(dāng)“創(chuàng)作”的祥云降臨，你就要做獨一無二的自己，你不能重復(fù)大師的思考和發(fā)現(xiàn)，要表達自己對世界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認(rèn)知。這是很久后我才確定的。
　　 那時候當(dāng)售貨員，被人叫做“柜臺作家”，仿佛小有名氣。它給我?guī)砹斯鈽s，同時也帶來困境，大家確實很尊敬我的文學(xué)活動，但在柜臺上偷看書，有了感覺還偷偷寫作，如此，這種“偉大”行為，多次被領(lǐng)導(dǎo)抓住訓(xùn)誡。柜組長也不大愿意要我這樣的成員，連相處甚好的同事在這件事上也十分旗幟鮮明。在這種困境中我也想的分明，你想寫作，可你掙的是這個崗位的薪水，別人沒有義務(wù)舍棄自己的利益為你開綠燈，于是我并不計較同事們的另眼相看，可是柜臺無人時，我仍不遵守紀(jì)律……
　　 我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在文學(xué)的朝圣路上。20世紀(jì)80年代，有一句最流行的話，說抓一把石子扔出去，砸住十個人有九個是文學(xué)愛好者，我也光榮地列在這支陣容中。我的同學(xué)中，朋友里，家中祖輩三代也找不出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人。一切都需自己開路，但絕非應(yīng)景，或者說圖其光華，而是有一種情緒像風(fēng)一樣吹向筆端，那么渴望付諸紙上成為文字?？墒俏以诒姸辔膶W(xué)愛好者里面并不被看好。我看到每一個人都十分自信，尤其是一些女作者總有男士們主動欣賞她們的手稿，并和她們促膝攀談，表揚她們的才華，邀請她們跳舞，愿意為她們推薦作品，她們的一舉一動總是引起若干人的贊賞。他們說話幽默，彼此侃侃而談，舉止做派都十分“作家”化。談?wù)撝鲜裁磳W(xué)，考多少分，授誰的課，我以為那便是優(yōu)雅。而我卻總是躲在一個角落里很冷清地觀看，沒有人贊賞，沒有人攀談。我呢，從來不會主動接近人。其實我也很想?yún)⑴c進去，可是我卻像個局外人。不知是我不敢踏進去，還是這個人群根本就不需要我這種人。
　　 這種“忽略”讓我再次感受到我先前被冷落的感受。
　　 記得有一次文學(xué)活動集體去看電影，排著隊依次往里走，偏偏輪到我時，把門的人就卡住檢查，直到帶隊人證明了我的身份才被放行。我的心突然刮起了狂風(fēng)，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到我這里就卡住了呢？難道我不像這個群體的人嗎？這樣的一個細(xì)節(jié)刺激了我沉淀已久的自卑心，它重新籠罩了我。我想起媽媽的忠告：“全世界的人都能當(dāng)了作家你也當(dāng)不了?！边@個記憶再次深深地打擊了我。姐姐在我的本子上寫了一句話：“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边@句話似乎也刺傷了我的自尊。三妹看到我追求理想的苦楚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br />　　 她們都成了哲人，好像都提前看透了我的終局。我開始懷疑自己，可我又不甘心。
　　 媽媽說：“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相夫教子，整天不務(wù)正業(yè)，該做甚不做甚，想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有什么用。作家是大文人，坐在家里了知天下事，你行？”一個朋友也說：“在我的感覺中，作家要破萬卷書，行萬里路，就見你成天抱一本稿紙，能行？”
　　 我當(dāng)然不能說我行，別說坐在家里了知天下事，就是跑出去也不知天下事。可我仿佛踏上了征途就再也不能回頭一樣。由于種種否定，我覺得我就是個“悲劇角色”。
　　 我寫長篇小說《碎片兒》時。深感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把完整的情感撕成碎片，我是人，我愿意愛人，我也有被愛的資格。可我覺得世界到處是等級森嚴(yán)，到處充滿冷漠！我仿佛在那時就了知，人生就是一場悲劇。我好像一開始從事文學(xué)就要把心交給世界來評判。我是那么小，我的親人就告訴我很丑很蠢愚。我總是想：世界是美的，我是丑的。若我努力完善自己，世界就一定會接納我。人在內(nèi)心不強大的時候總是向外求，希望外界的援助。自己內(nèi)心的溫度沒有升起來，外面寒氣就會逼進來。
　　 《碎片兒》寫了８萬字，單本出版太短，雜志發(fā)表又太長。我也不知道自己寫得怎么樣。我先是向一個雜志社投稿，過了半年也沒有消息，我和一個寫作的女友前去探究，那個編輯笑笑地翻出稿件，彈了彈上面的灰塵。派頭十足地說，對新作者的文字應(yīng)該是看一看，提些建議才好，可是還沒顧上看……說這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瞟著我身邊的女友。又說，要不，中午我看看，下午你們再來拿？眼睛依然不在稿子上。稿子躺在桌上，我求知心切，但編輯大人已經(jīng)不說稿子的事，卻是和女友認(rèn)真地攀談起來，得知女友也寫作，就說你怎沒帶稿子來我看看？寫了稿子一定拿來給我呀，差不多就發(fā)了。
　　 女友抿嘴笑笑，神情矜持中帶著愜意。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醒過神來時，我失望地取過稿子。心想，手中拿著稿子不看，卻非要看沒出生的稿？由于起步時在晉中文學(xué)界遇到的編輯太過理想化，他們真的像童話世界里的主人公，因而面對突發(fā)情況不知就里，是他們讓我把文人一律想得高尚而純潔，且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今天我虔誠求師卻遭遇如此尷尬的局面，他很大程度打破了我自筑的童話……
　　 我怎么也不想承認(rèn)這是我所看到的真實情況。寫得不好退稿我認(rèn)，看都不屑于看其心大失所望。
　　 我和女友走出來，女友偏又說一句：我是不想寫，我要寫出來肯定能發(fā)表……
　　 陽光下的我悲慘之極。無論如何也想不透徹怎么會是這樣？回到家中我把稿子丟在地下，狠狠地跺了幾腳以表示憤慨，然后蒙頭“大睡”，把丈夫嚇了一跳！說怎么了這是，遭了匪劫？我聽到丈夫把稿子搶救起來，打了打土。說怎么把偉大的作品扔在地下吃土了，這可是夜夜點燈熬油爬出來的格子，這樣對待自己的心血不大對頭，看看，都弄壞了。
　　 我聽到丈夫在用手瑟瑟縮縮撫弄那些紙張……淚水悄悄地流下來，但此淚不能流給丈夫看，我還沒有妥協(xié)，因為編輯并沒有看稿子，他還沒有權(quán)力否定我?；蛟S我可以再等等，容他中午看看？可想起那心不在焉的樣子，想起女友的話……這讓我很是不能理解。
　　 我反復(fù)問自己，我是不是不行？我是不是真的不行？是我的作品不行，還是我自己本身不行？女友沒寫出來就知道可以發(fā)表？編輯這么有神通？
　　 哦，我想起那些人總是炫耀他們上什么學(xué)，授什么課，好像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那個時候都在給自己搶文憑，以示身份不凡。如此這般，我覺得自己確實不行，好像也該弄個文憑才能融入進去。我完全被世間的規(guī)則所捆綁。沒有人告訴我今后的路該怎走。忽一日一個朋友介紹了另一家雜志社編輯讓我投奔，當(dāng)然，他說，簽上他的名字有可能好發(fā)一些。為了證明自己，我愿意嘗試。不久接到一個電話，說這篇小說很感人，編輯看了掉下眼淚。我精神大振，驅(qū)車前去拜訪，可“流淚的編輯”不管事，把我介紹給管事的編輯，結(jié)論是可發(fā)。我高興得如同“精神貴族”凱旋而歸。可是，后來每次詢問，編輯都是一個字：等。所定發(fā)稿時間不是年終就是年后，長達兩年發(fā)不出。把我的耐心徹底磨掉之后，再次詢問，正遇那位管事的編輯醉酒歸室，稿子的事無法談?wù)?，其醉態(tài)言行令我吃驚！此后不敢詢問，也不好前去索稿。
　　 這份稿就這樣石沉大海，在無限的等待中沒有下言。論起此事，懂行人說我寫作太投入了，“功夫”在詩外。此話我想了一輩子也沒有想透徹。我不相信梵．高的早逝與他生前賣不出去一張畫毫無關(guān)系，藝術(shù)家的苦悶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不被認(rèn)識。如果有人一開始就超脫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是讓云看，讓雨笑，讓太陽哭，純屬玩兒，我覺得那是假清高，除非他已經(jīng)有墊棺作枕的作品證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