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江灘上的蟹殼(散文)
奶奶常說,江里的螃蟹記性好得很。那天我蹲在青石板上,看她把剛蒸好的梭子蟹翻過來,橙紅色的蟹殼上有一圈淺淺的青色印記?!澳憧?,”她用竹筷敲了敲那圈青邊,“這是去年被竹簍夾的印子,今年又被咱們抓到了?!?br />
我趴在木桌上數(shù)蟹腿,爺爺正蹲在門檻上補(bǔ)他的蟹籠。竹篾在他腿間來回動,像幾條不聽話的小青蛇。江風(fēng)帶著魚腥味從窗縫鉆進(jìn)來,把墻上掛著的漁網(wǎng)吹得嘩啦響。那時候長江的水是黃渾的,漲潮時能漫到石階第三級,退潮后留下一大片綠色的灘涂,泥地里藏著好多小眼睛。
第一次跟著爺爺去下籠,是我五歲那年的端午。他背著竹簍走在前面,草鞋踩在泥地里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音。我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涼鞋陷進(jìn)軟泥里,拔出來的時候帶著一串亮晶晶的水珠。江灘上的蘆葦剛沒過膝蓋,風(fēng)一吹就往一邊倒,露出里面的小水洼,水面上漂著一點點的紫花。
“蹲下?!睜敔斖蝗煌O?,往我手里塞了根蘆葦桿。他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個泥洞,洞口有一圈小小的氣泡。“輕輕捅,別嚇著它?!蔽移磷獍烟J葦桿伸進(jìn)去,沒捅幾下就感覺桿尖被什么東西夾住了。爺爺從后面握住我的手,慢慢往外拔,一只青灰色的小螃蟹吊在桿尖上,八條腿在空中亂蹬。
那天我們收了半簍螃蟹,回家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到桅桿那么高了。奶奶在灶臺前忙個不停,蒸籠里冒出的白汽帶著姜味,在昏黃的燈泡下像一道小小的彩虹。爺爺坐在竹椅上抽煙,煙鍋里的火星一亮一暗,照得他眼角的皺紋像江灘上的水紋?!斑@蟹子得養(yǎng)在清水里吐一夜沙,”他磕了磕煙灰,“明天給你大舅爹爹送一籃去?!?br />
我半夜起來看螃蟹,發(fā)現(xiàn)它們在木盆里排著隊轉(zhuǎn)圈。最大的那只把鉗子舉得高高的,青黑色的背上有塊月牙形的白斑。我偷偷伸手去碰,被它鉗住了指尖。那力道不算疼,就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留下一圈紅印子。奶奶被我的叫聲吵醒,披著外衣過來趕螃蟹:“小祖宗,這是將軍蟹,能長到碗口那么大呢。”
后來每個暑假,我都跟著爺爺去江灘。他教我認(rèn)蟹洞朝哪個方向,說朝南的洞里住著母蟹,朝東的洞里藏著最肥的公蟹。漲潮前的兩個小時,灘涂上的水洼都已經(jīng)變熱了,這個時候螃蟹就喜歡趴在淺水里曬太陽,此刻用手抄網(wǎng)一撈就是一個準(zhǔn)。有一次我陷進(jìn)了爛泥里,眼看著泥水就要漫到膝蓋,爺爺把竹簍往地上一扔,趴下來像拉小牛似的把我拽了出來。他的粗布褂子全濕透了,兜里的煙卷泡成了紙漿,卻咧著嘴笑:“你看你像不像剛換殼的軟殼蟹?”
奶奶總在傍晚站在碼頭上等我們。她的藍(lán)布頭巾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手里提著個蓋著紗布的竹籃。籃子里有時是涼好的綠豆湯,有時是剛烙的蔥油餅??匆娢覀?,她就把籃子舉得高高的,頭巾的流蘇在風(fēng)里飄。有一次爺爺捕到只特別大的螃蟹,背上還纏著半根釣魚線。奶奶把它養(yǎng)在水缸里,每天換三次江水,說要等它把線吐出來再吃。那螃蟹在水缸里待了七天,直到有天早上,我們發(fā)現(xiàn)它抱著塊南瓜片死了,鉗子還緊緊夾著那截線。
六歲那年夏天,長江突然漲了大洪水。渾黃的江水漫過了碼頭,把爺爺?shù)男坊\沖得沒影了。我們站在二樓的窗臺上,看著木盆、草帽和斷了的蘆葦在水里漂。有只螃蟹被浪頭打上了岸,在濕濕的臺階上橫著跑,爺爺趟著水去抓,結(jié)果滑倒在青苔上,后腦勺磕出個血口子。奶奶用灶心土給他止血,他卻盯著漂遠(yuǎn)的蟹籠嘆氣:“那籠里有只紅鉗子蟹,已經(jīng)跟了我三年了?!?br />
洪水退了之后,江灘上多了好多不認(rèn)識的腳印。有人背著電魚機(jī)來,滋滋的聲音把水鳥都嚇跑了。爺爺?shù)男坊\總是空的,偶爾捕到幾只小螃蟹,背上還有被電過的焦印。有一次他蹲在灘涂上發(fā)呆,半天不動。我走過去看見他手里捏著只死蟹,那蟹的一只鉗子斷了,另一只還夾著片蘆葦葉。
我初三的那年冬天,爺爺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再去江灘,整天坐在火塘邊烤橘子。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棵枯樹的影子。奶奶把曬好的干蟹用布包著,塞在他枕頭底下:“醫(yī)生說這東西能潤肺?!庇刑煳衣犚娝麄冊诶镂菡f話,爺爺說想去看看江,奶奶說等天晴了就推他去??赡菆鲅┫铝巳?,雪停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出殯那天,江面上漂著薄冰。我在碼頭上看見只螃蟹,背上有塊月牙形的白斑,正往冰洞里鉆。我想起被它鉗過的指尖,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奶奶把我摟在懷里,她的棉襖上有股淡淡的蟹油味:“別哭,你爺爺變成江神了,以后會幫咱們看著螃蟹。”
后來我去城里上學(xué),每年暑假還是回江邊。奶奶的背越來越駝,卻總在早上去江灘走一走,回來時竹籃里裝著些小石子?!斑@是螃蟹蛻的殼,”她把石子擺在窗臺上,“你看這紋路,跟你爺爺補(bǔ)的竹篾差不多?!庇幸淮挝野l(fā)現(xiàn)窗臺上少了塊月牙形的殼,奶奶說被風(fēng)吹到江里去了:“說不定順著水去找你爺爺了?!?br />
十八歲那年夏天,長江開始不讓捕魚了。挖土機(jī)轟隆隆地開到江灘,蘆葦叢被推平了。奶奶站在警戒線外面,看著工人把捕蟹的竹簍扔上卡車。有只螃蟹從簍里爬出來,在水泥地上橫著跑,被車輪碾成了一道青痕。奶奶突然捂住嘴,我看見她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像螃蟹似的滾了出來。
去年清明,我?guī)е⊥馍氐浇?。防洪堤修得整整齊齊,江面上有白色的水鳥飛過。小外甥指著灘涂問那是什么,我告訴他以前這里有很多螃蟹。正說著,潮水退下去一塊,露出一片濕泥地。泥地里有個小洞,有一圈小小的氣泡。我想起爺爺教我的辦法,折了根蘆葦桿輕輕伸進(jìn)去。桿尖被什么東西夾住的那一刻,好像又聽見了草鞋踩在泥地里的聲音,看見爺爺?shù)闹窈t在風(fēng)里晃,奶奶的藍(lán)布頭巾像朵開著的藍(lán)蓮花。
小外甥嚇得往后退,手里的蘆葦桿上掛著只小螃蟹。青灰色的背上,有一圈淡淡的青痕,像誰用竹筷輕輕敲過的印子。江風(fēng)帶著水汽吹過來,有熟悉的魚腥味,還有奶奶蒸蟹時的姜味。我才明白,有些東西水沖不走、車碾不碎,它們就藏在退潮后的泥里,躲在螃蟹的背上,順著江水流了一年又一年,像爺爺?shù)臒煷?,像奶奶的竹籃,像我指尖那圈消不了的紅印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