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紅燈未滅(散文)
“銀鹽沉底,血色浮光?!碑斢霸鹤詈笠槐K燈熄滅,銀幕上顯影液緩緩漫過膠片,一幀幀黑白影像在暗房里顯出血淋淋的真相——這并非夸張的修辭,而是1937年12月南京的真實底片。抗戰(zhàn)勝利八十周年紀念前夕,電影《南京照相館》把中國人用命保下的16張“京字第一號證據(jù)”重新放大到IMAX尺寸,讓88年后的我們第一次如此逼近祖輩的瞳孔?!巴罋⑷嗳f之眾,其殘忍之狀令人發(fā)指”,我意識到:這不僅是一次觀影,而是一場跨時空的“顯影儀式”——顯影的是民族記憶,也是每個中國人心底尚未晾干的恥辱與尊嚴。
影片把羅瑾、吳旋兩位平民“生死接力”藏相冊的往事,揉進一間虛構(gòu)的“吉祥照相館”。郵差阿昌被日軍誤抓來沖照片,紅燈每一次亮起,都像在他瞳孔里重新曝光一場屠殺:金老板一邊向“太君”鞠躬,一邊把顯影液偷偷換成定影液,讓罪證永遠停在膠片上;小女孩金婉儀在間隙問父親:“為什么我們中國人要被殺?”童聲如錐,扎進觀眾心臟。導演申奧沒有讓血泊淹沒敘事,而是讓恐怖在日常里生根——日軍逼迫百姓沖洗“親善全家?!?,同一張底片,正面是微笑,背面是屠刀。鏡頭平靜地對準暗房木盆里翻動的照片,顯影液由透明變暗紅,像極秦淮河水被血染的傍晚。此刻我想起張純?nèi)缭凇赌暇┐笸罋ⅰ防飳懙模骸斑@不是數(shù)字,而是一個個人、一雙雙眼睛?!庇捌米羁酥频穆暜?,讓這句話有了滾燙的溫度。
真正撕裂我的是影片后半程:當郵差阿昌被日軍攝影師伊藤一刀刺穿胸膛,他臨死前那句“我們永遠不可能是朋友,不可能……”,把施暴者與“偽裝成記錄者的幫兇”身份同時釘進歷史的恥辱柱。更殘酷的是,導演在片尾直接把16張照片并列銀幕:江邊成堆的浮尸、被砍下的頭顱、少女被凌辱的瞬間……字幕冷靜提示:“本照片現(xiàn)存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號001-016”。原來我們剛才看到的“電影”,只是歷史的1:1復印。虛構(gòu)與史實的邊界在此刻崩塌,觀眾席爆出低聲啜泣。而燈墻上,幸存者的燈一盞盞熄滅。結(jié)尾處,小女孩在廢墟上按下快門,給幸存爺爺拍了一張新照片。燈滅燈亮之間,電影完成了一次記憶的“代際顯影”:當親歷者的燈熄滅,膠片里的燈永不熄滅。
我想去一趟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想驗證電影里那堵“哭墻”是否真的刻著10665個名字。想象著,紀念館外墻電子屏滾動播放著幸存者肖像,黑白照片在雨幕里像一張張顯影未干的底片。我忽然懂了:電影《南京照相館》的最大價值,不是再現(xiàn)苦難,而是把“觀看”本身變成一次守護。
守護那組被羅瑾藏在毗盧寺廁所墻洞、又被吳旋揣在棉襖里穿越槍林彈雨的底片;守護1937年12月13日這個編號,它不僅是郵差阿昌胸口的工號“1213”,更是國家公祭日長鳴的警鐘;守護“大好河山,寸土不讓”的吶喊,它從金老板一家在暗房里展開的假畫布(實為藏底片的掩護),變成今天中國航母甲板上的真實航跡。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彪娪坝霉庥把a上了被某些人試圖刪除的“祀”,也提醒我們——“戎”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不讓下一卷膠片再染上中國人的血。88年前,羅瑾、吳旋用命把底片從地獄撈出;今天,申奧、劉昊然,每一位買票進場的觀眾,都在把底片重新壓進民族的底片袋。顯影液會干涸,但底片不會;幸存者會歸零,但記憶不會。銀幕內(nèi)外同時亮起一束手電筒光:那是影院工作人員打給觀眾的安全出口燈,也像暗房里最后一盞紅燈——告訴我們,出口不在別處,就在看清歷史的那一刻。
“如果我們都忘了,誰替我們記得?”
走出雨夜的電影院,城里的燈火在濕地上映出長長的倒影,像一條從1937年延伸至今的膠片——我們這一代人,必須成為它的下一任暗房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