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寧靜】大理三月街(散文)
三月的風是從蒼山頂上滾下來的。裹著雪水的涼,帶著松針的香,一落地就漫開了,像剛解開的白族姑娘的包頭,松松軟軟地鋪滿整個壩子。這時候,三月街就該醒了。
街口的老槐樹是最先知道的。去年的葉子還沒褪干凈,新綠就憋不住地冒出來,星星點點的,像撒了把碎銀子。樹下擺攤的張老爹早把竹編的籮筐擺開了,筐沿上還沾著去年的麥秸,他蹲在那兒抽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倒比天上的殘星還亮些。風過處,煙圈打著旋兒往上飄,碰著槐樹枝,散了,倒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飛遠了,翅膀帶起的風,掀動了張老爹搭在筐上的藍布巾角。
天是慢慢亮透的。先是東邊的云彩染了點淡粉,像姑娘們抹了胭脂的臉頰,接著就變成了金紅,把洱海的水也映得晃晃悠悠的,一湖碎金子似的。這時候,人就多起來了。先是挑著擔子的貨郎,扁擔兩頭晃著,鐵環(huán)叮叮當當響,老遠就能聽見;再是牽著馬的漢子,馬背上搭著花氈子,氈子角上繡的茶花垂下來,隨著馬蹄的節(jié)奏輕輕晃;還有背著背簍的老太太,簍子里裝著剛蒸好的乳扇,油香混著奶香,順著風能飄出半條街。
街面是青石板鋪的,被人踩了幾百年,光溜溜的,像抹了層油。太陽一曬,石板縫里的草芽兒直挺挺地立著,嫩得能掐出水來。人走在上面,腳步聲都是悶悶的,像踩在棉花上。賣花的姑娘蹲在路邊,面前擺著竹籃,籃子里全是山茶花,紅的、粉的、白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太陽一照,亮晶晶的。有人問價,姑娘不抬頭,手撥著花瓣,聲音輕輕的,像風吹過花瓣:“五文錢一朵,帶著露水呢。”
最熱鬧的要數(shù)戲臺子那兒。搭戲臺的木頭還是去年的老料,被雨打了一年,顏色深了些,倒更結實了。戲還沒開演,底下的長凳就坐滿了人,嗑瓜子的、聊天的、哄孩子的,聲音嗡嗡的,像一群蜜蜂。賣涼粉的推著小車擠過來,銅勺子敲著瓷碗,“叮叮當當”地喊:“涼米線——豌豆粉——”聲音脆生生的,像山澗里的水。
日頭爬到頭頂?shù)臅r候,戲開演了。胡琴一拉,調(diào)子就漫開來,纏纏綿綿的,像蒼山上的云。演的是《蝴蝶泉》,白族姑娘的花包頭一甩,銀飾“嘩啦”一響,亮得晃眼。唱到動情處,聲音忽高忽低,高的時候像山頂?shù)娘L,能鉆到云里去;低的時候像洱海底的水,慢悠悠地淌??磻虻娜硕检o了,連嗑瓜子的老太太也停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臺上,嘴角的瓜子殼忘了吐。風從戲臺后面的竹林里穿過來,帶著竹葉的清苦氣,混著胡琴的調(diào)子,一起往人耳朵里鉆。
午后的風是暖的。吹在臉上,像母親的手輕輕拍著。這時候,人就有些乏了。賣茶的攤子前圍了不少人,粗瓷碗里的烤茶冒著熱氣,茶香混著炭火的煙味,讓人眼皮發(fā)沉。有老漢捧著茶碗,瞇著眼,頭一點一點的,嘴里哼著戲文,調(diào)子跑了八丈遠,自己倒樂呵得很。旁邊的小伙子湊過來,搶過他的碗喝了一大口,燙得直吐舌頭,引得周圍人都笑,笑聲順著風飄出去,驚飛了戲臺頂上的鴿子,鴿子撲棱著翅膀,在天上繞了個圈,又落回原地,歪著頭看人。
傍晚的時候,云就多起來了。一團一團的,白得像棉花,堆在蒼山的頂上。太陽慢慢往下沉,把云彩染成了橘紅,又變成了紫,最后只剩下淡淡的灰藍。擺攤的人開始收拾東西,竹筐疊著竹筐,扁擔扛在肩上,腳步聲拖著長音,像在跟誰道別。賣花姑娘的籃子空了,只剩下幾片掉落的花瓣,被風吹著,沿著青石板滾,滾到墻角,不動了。
戲臺子那兒的人漸漸散了,長凳空下來,上面留著幾個瓜子殼,被風吹得打轉(zhuǎn)轉(zhuǎn)。胡琴被收起來了,調(diào)子還在空氣里飄,一絲絲的,像抽不斷的線。賣涼粉的小車也推遠了,銅勺子敲碗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被風吹散了,聽不見了。
天擦黑的時候,雨來了。不是傾盆大雨,是毛毛雨,像牛毛,像花針,飄在臉上,涼絲絲的。石板路被打濕了,亮閃閃的,倒映著街邊燈籠的光。燈籠是紅紙糊的,光透過紙,變成了暖融融的紅,把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墻上,晃晃悠悠的,像在跳舞。
有晚歸的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腳步匆匆地走。蓑衣上的草葉沾著水珠,走一步,掉一滴,“嗒、嗒、嗒”,敲在青石板上,格外清楚。斗笠的影子罩著人的臉,只看見腳下的路,和路盡頭那片模糊的燈火。
雨慢慢停了。云散了,月亮出來了,圓溜溜的,像銀盤子。月光灑在洱海上,把水面照得平平的,像鋪了層白綢緞。岸邊的蘆葦輕輕晃,影子投在水里,跟著水波慢慢蕩。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悶悶的,一會兒就沒了聲息。
三月街睡著了。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月亮靜靜地躺著,像誰不小心掉了塊銀鏡子。風過處,槐樹葉沙沙地響,像是在說什么悄悄話。偶爾有晚歸的馬,蹄子踏在石板上,“篤、篤、篤”,聲音傳得老遠,又被風送回來,輕輕落在街面上,像一片羽毛。
這就是三月街的日子。風里來,雨里去,像蒼山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赡切┞曇?、那些味道、那些影子,總在那兒,像石板縫里的草芽兒,不管過了多少年月,只要春風一吹,就冒出來了,帶著點濕乎乎的、暖融融的勁兒,讓人記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