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記憶里的村莊(散文)
我記憶中的那個村莊,喚作“柳樹屯”,柳樹屯的樹實際上倒也不多,不過是村口有一棵歪脖子老柳樹一棵,年年抽枝,歲歲落葉,已不知活了幾世幾劫。樹下常聚著幾個閑漢,或蹲或坐,吸著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眼睛卻時時瞟著進村的道路,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等。
村莊不大,幾十戶人家,房子多是土坯壘的,頂上苫著茅草,遠望去,便如一個個黃褐色的蘑菇,匍匐在青灰色的天底下。家家戶戶門前都有塊空地,種些時令菜蔬,也有栽幾棵果樹的。到了春日,杏花、梨花便爭相開了,白的、粉的,點綴在土黃色的背景上,倒也有幾分意趣。
村東頭住著王老漢,六十多歲,身子骨卻硬朗,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扛著鋤頭下地。他家的地不多,種些玉米、高粱,勉強夠吃。老漢有個習慣,每日晌午必要在自家門前的老槐樹下歇息,捧著一碗玉米糊糊,慢慢地啜。村中孩童每每經(jīng)過,他便從兜里摸出幾顆炒豆子分給他們。孩子們得了豆子,歡天喜地地去了,他便望著他們的背影,眼睛瞇成一條縫,皺紋里夾著笑。
“王大爺,您這豆子炒得真香!”孩子們常常這樣夸贊。
“香就多吃些,多著哩?!崩蠞h總是這般回答,聲音沙啞卻溫和。
村西頭住著李寡婦,三十出頭就守了寡,獨自拉扯著一個兒子。她家門前有口老井,井水清冽甘甜,全村人都來此打水。李寡婦從不嫌煩,見人來打水,必要問一句“吃了沒?”若趕上飯點,還會從屋里端出些自家腌的咸菜或剛烙的餅子讓人嘗嘗。村中人都說,李寡婦心眼好,就是命苦。
我記憶最深的是村中的小廟,不過一間土屋大小,里面供著不知名的神像,彩漆早已剝落,露出里面的泥胎。廟前有塊空地,是村中集會的地方。每逢年節(jié),這里便熱鬧起來。記得有一年元宵,村中幾個后生湊錢買了些鞭炮,在廟前放。其中一個叫鐵柱的,膽子大,將鞭炮捏在手里點,結(jié)果炸傷了手。眾人慌了神,正要抬他去鎮(zhèn)上醫(yī)館,卻被聞訊趕來的趙郎中攔住。
“慌什么,小傷。”趙郎中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取出些粉末撒在傷口上,又撕下自己衣衫一角包扎了?!盎厝e沾水,三天就好?!?br />
鐵柱咧著嘴笑:“趙叔,您這藥靈得很,涼絲絲的,不疼了。”
趙郎中是村中唯一的“文化人”,據(jù)說年輕時在城里藥鋪當過學徒,后來不知怎的回了村,便以看病為生。他看病不收錢,患者隨意給些糧食、雞蛋便是。有那實在窮的,不給也無妨。村中人都敬重他,誰家做了好吃的,必會送上一碗。
村北有片打谷場,秋收時節(jié)最是熱鬧。金黃的谷穗鋪了滿地,男女老少齊上陣,打谷的打谷,揚場的揚場。累了便坐在谷堆旁歇息,喝碗涼茶,說些閑話。記得有個叫二愣子的后生,干活不惜力,專揀重活干。村中人笑他傻,他卻說:“力氣是奴才,使了還來?!倍旱帽娙酥睒贰Pr,他常從兜里掏出個口琴,吹些鄉(xiāng)間小調(diào)。琴聲算不得美妙,但在那個時刻,伴著夕陽和谷香,卻格外動人。
村南有條小河,水不深,清澈見底。夏日里,孩子們便在這里嬉戲,摸魚捉蝦。女人們則在河邊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聲音,和著孩子們的歡笑,遠遠地傳開去。河上有座小石橋,年久失修,缺了幾塊石板,過橋時要格外小心。村中老人常說,這橋還是他們年輕時修的,那會兒全村人出動,采石的采石,砌筑的砌筑,熱鬧得很。
“那會兒的人實在,說修橋就修橋,沒人偷懶?!崩先藗兓貞浿?,眼里閃著光。
村中最熱鬧的當屬紅白喜事。娶親時,新郎要挨家挨戶磕頭,請全村人喝喜酒。喜宴就擺在自家院里,桌子不夠,便向左鄰右舍借。菜雖簡單,不過是些豬肉燉粉條、炒雞蛋之類,但量大管飽。酒是自家釀的高粱酒,烈得很,幾碗下肚,漢子們便紅了臉,嗓門也大起來,劃拳行令,好不熱鬧。新娘子穿著大紅嫁衣,低著頭,由人攙扶著挨桌敬酒。孩子們在桌間穿梭,撿拾掉落的糖果花生,如同覓食的小雀。
白事則另有一番景象。老人過世,全村人都會來幫忙。男人們負責挖墓、抬棺;女人們幫著做飯、縫孝衣。守靈之夜,村中老少聚在喪家,說些逝者生前的善行??蘼暸c勸慰聲交織,燭火搖曳,香煙繚繞,直到天明。下葬時,全村人送行,哭聲一片。墳頭堆起后,孝子要跪謝眾人,人們則勸慰幾句,各自散去。逝者用過的東西,好的分給窮人,破的便燒掉。過不了幾日,生活又如常繼續(xù),只是村中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離開柳樹屯已有多年,偶然回去,發(fā)現(xiàn)村中變化很大。土坯房少了,磚瓦房多了;歪脖子柳樹還在,但樹下不再有閑漢抽煙閑聊;小廟翻新了,香火卻不如從前旺盛;打谷場上建起了村委會,秋收時再也見不到鋪滿金黃的盛景;小河還在流,但孩子們都去了城里讀書,夏日里少了嬉鬧聲;李寡婦的井還在,但家家通了自來水,很少有人去打了;王老漢早已作古,他門前的槐樹也被砍了;趙郎中前年走了,他的小布包和藥方?jīng)]人繼承;鐵柱去了南方打工,二愣子倒還在村里,只是不再吹口琴了。
紅白喜事也簡單了許多,不再有全村出動的場面。年輕人大多外出,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村莊安靜了許多,也干凈了許多,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記憶里的村莊,是活的,有呼吸,有溫度。人們在土地上勞作,在季節(jié)里生活,彼此關(guān)照,共同經(jīng)歷生老病死。那里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但正是這些平凡,構(gòu)成了最真實的人間煙火。
如今我常在夢中回到那個村莊:王老漢還在分豆子,李寡婦還在問“吃了沒”,趙郎中還在給人看病,鐵柱的手被炸傷了,二愣子的口琴聲飄在打谷場上空……醒來時,窗外是城市的車水馬龍,那個村莊,連同它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似乎正漸漸遠去,成為記憶里的一抹淡影。
或許每個從鄉(xiāng)村走出的人,心中都有這樣一個村莊:它不完美,卻足夠溫暖;它貧窮,卻充滿人情;它正在消失,卻永遠鮮活在我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