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那片林子深處有一灣潭水，藏著我小時候快樂的時光。
　　 打我記事起，就聽村里老人們說，這潭是龍王爺的嗓子眼，水打地心涌出來，冬暖夏涼，天旱三年也不見淺。所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把這潭水，叫做龍?zhí)丁髡f龍?zhí)妒钱斈陽|海龍王三太子變的。早年間，這兒是片旱地，莊稼連年歉收。有一個放牛的娃子，在山坳里發(fā)現了眼泉水，一鋤頭下去，泉水“嘩嘩”往外冒，順著山溝匯成了潭水?？墒侨矫霸蕉?，眼看要淹了村子。娃子急得趴在泉眼上哭，忽然水里冒出個穿銀甲的少年，說自己是龍王三太子，犯了天條被貶到這兒，只要村里人常來祭祀他，他就保這方水土永不干旱。打那以后，每年清明前后，村里人都要往潭里扔一些白面饅頭，來祭祀龍王三太子。我見過奶奶蒸饅頭時特意留個尖兒，說那是給龍?zhí)拥年鹘恰Ｓ幸淮?，我偷偷把饅頭掰了塊喂魚，被爺爺照著屁股打了兩巴掌，說龍王會罰我肚子疼。結果，當天夜里還真鬧了肚子，往茅房里跑時，心里直打鼓，難道真實龍王懲罰我？
　　 我小時候，不大相信水潭是龍王變得的故事。但第一次跟著大人鉆進那片遮天蔽日的林子，看見一汪碧藍的水窩子，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時，我就從心底喜歡這灣潭水。說起來，這灣水也蠻奇怪的。三伏天里，摸著潭水竟跟井水似的，冰涼、冰涼的，一絲絲涼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大人們說，這是龍王喘氣呢，吐出來的水帶著寒氣。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不管這套，放學扔下書包就往林子跑，脫得光溜溜“撲通”一聲扎進去，痛痛快快洗個涼水澡。
　　 潭邊有塊磨盤大的石頭，石頭上有個碗口粗的圓坑，坑邊緣光溜溜的，傳說這是龍王的腳印。有回暴雨過后，我看見坑里積滿了水，水面上漂著一片紅葉，風一吹便轉著圈兒，倒真像龍王爺眨了下眼睛。
　　 我在潭里學會的游泳。一開始套著個汽車內胎，被水流帶著往潭中心漂，嚇得死死抓住內胎不敢撒手。后來，大虎哥教我狗刨，說龍王喜歡勇敢的娃，越怕水越會被拖下去。我信了他的話，閉著眼往水里撲，喝了好幾口水，居然真的學會了蹬腿，可以游來游去了?，F在想想，那水其實挺好喝，帶著一股水草的清甜味。
　　 古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但龍?zhí)恫灰粯?，清洌洌的潭水中，時不時游過一條條大魚。那魚有尺把長，渾身發(fā)青，鱗片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我們叫它“龍魚”。這魚不怎么怕人，你往水里扔塊餅子，它們“哄”地一下圍過來，尾巴甩得水面“啪啪”響。有一回，二柱子潛水摸魚，手剛碰到魚尾巴，那魚“嗖”地一下鉆進水底的石縫里，驚得他嗆了好幾口水。上來后，臉都嚇白了，說水下石縫里黑森森的，像是有雙眼睛在瞅他。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潭邊的石頭上結了層薄冰，可潭中心的水照樣冒著熱氣。我和大虎偷偷鑿了冰窟窿釣魚，魚鉤剛甩下去就被什么東西拽了一下，拉上來一看，魚鉤上掛著片亮晶晶的鱗片，比銅錢還大。大虎說，這是龍?zhí)油懙钠ぃг诙道锬鼙苄?。我把鱗片夾在課本里，后來翻書時發(fā)現它慢慢變小了，干癟得與水庫里的鯉魚鱗一樣，也沒啥神奇之處。現在想，一定是大虎編瞎話逗我玩。
　　 潭的下游有一片淺灘，水剛沒過膝蓋，能看清水底的鵝卵石。我們常光著腳丫在那兒摸螺螄，腳底下踩著滑溜溜的石頭，時不時有小魚從腳縫里鉆過去，癢癢的像水草在撓腳心。有一年夏天漲水，淺灘被淹了，水面上漂著些枯枝敗葉，我看見一根斷木順水流過來，上面趴著只青蛙，到了潭口忽然打了個旋兒，“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像是被什么東西拖進了水里。
　　 龍?zhí)蹲顭狒[的時候，要數七月中旬，村里過“龍王節(jié)”那幾天。男人們在潭邊搭起戲臺，唱些《哪吒鬧?！分惖膽蛭?。孩子們不看戲，扎堆在潭邊打水仗，用荷葉當帽子，用竹筒當水槍，鬧到天黑都不想回家。有回戲臺上正演到哪吒用乾坤圈打龍王，潭里忽然“嘩啦”一聲，像是有什么大家伙翻了個身，嚇了大家一跳，還以為龍王現身了呢。
　　 十六歲那年，我離開村子，去外邊闖蕩。背著行李路過龍?zhí)?，看見幾個半大孩子在水里撲騰，岸邊堆著脫下來的衣裳，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水面上，亮閃閃地晃眼。我站在潭邊瞅了半天，水還是那么清澈，只是當年被我們摸螺螄的那塊灘涂，如今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
　　 一去經年，去年清明時節(jié)回村時，特意繞道龍?zhí)度タ纯础Ａ肿颖纫郧懊芰?，走進去得撥開半人高的灌木。潭水還是老樣子，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水面上漂著些塑料袋，看著心里發(fā)堵。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沒人再往潭里扔饅頭，也沒人在夏天來這兒戲水。我蹲在大石頭上，摸著那個圓坑，忽然覺得腳底下涼絲絲的，像是有誰在水里輕輕拽了下我的褲腳。
　　 回家跟我爹說起這事，他抽著煙說，龍王爺怕是寂寞了。我沒接話，望著窗外遠處的山影，想起小時候在潭里打水仗。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水里的龍魚跟著我們的影子游，像是在追逐我們的童年。
　　 龍是人們想象出來的神獸，龍?zhí)兑彩侨藗円环N美好的愿望。龍王守著潭水千百年，我們這些走出去的人，心里不免總惦記著這一汪清水，這大概就是鄉(xiāng)愁鄉(xiāng)戀。哪天回來時，脫了鞋往水里一站，似乎還能聽見龍?zhí)釉谒淄屡菖荩盒∽樱@么多年，可把你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