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計這個人是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長得又矮又瘦，后背還有點駝。走路時老是喜歡低著個頭，就跟地上能蹦出鋼镚似的。他的眼睛小小的，還渾濁不清，看人的時候眼神飄來飄去，沒個準(zhǔn)頭。說話聲音特別低，有時候壓根聽不清他在說啥。他住在城東頭那條窄巷子的最里頭，一間矮趴趴的瓦房。屋里頭空蕩蕩的，啥值錢玩意兒沒有，就一張木頭床，一張方桌子，還有兩把椅子。
　　 老計以前是個算命先生，偶爾也會幫人代筆寫寫信、寫一些房屋租賃合同，一些契約這些活兒。他的字寫得倒是真好，又工整又有勁兒，真不像他那雙老打顫的手能抖出來的。他的收費特別地便宜了，有時候干脆就不要錢，能給碗面條或者倆饅頭，這事兒也就辦了。所以他這生意不怎么樣，日子過得挺緊巴的。旁人都說他窩囊，不會跟人爭，碰到事兒就只知道往后縮，就連該得的錢都不敢開口要。窮人來算命，四下無人時，他會偷偷告訴人家說：“實話實說，算卦實際上是騙有錢人的，你一看也不富裕，干脆別算。我也是瞎忽悠，騙人的?！?br />　　 遇到有錢的人家找他算卦他也不坑人家，只是會說一些好話，鼓勵話。給錢時他也不會看人下菜碟，象征性地要個十塊八塊的。他說，能夠吃頓飯錢就行。后來他干脆撤掉了算卦招牌，專門給人代筆。有人問他：“咋不算卦了？聽說你為了學(xué)算卦還曾拜過師傅呢。不干這行了不是白學(xué)了嗎？”他說，他活了一輩子，臨老了他算整明白了，他只想做個對得起良心講實話的好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老計，是個下雨天。那時我剛從鄉(xiāng)下進城，錢被偷了，餓壞了，蹲在面館門口看別人吃。老計經(jīng)過，買了碗面放我面前，走了。我追上去謝他，他搖頭，嘴動了動，沒出聲。
　　 后來我在城里站住腳，常會去看他。他屋里總沒人，偶爾來兩個顧客，都是窮人，讓他寫家信或訴狀。他寫得認(rèn)真，一個字能想半天。人家給錢，他就推，最后收一點，就夠當(dāng)天吃飯。
　　 有一回，一個穿得破衣爛衫的老婦人找他寫狀子，告自己兒子啃老不孝。老計聽著，眼圈紅了。寫完沒要錢，還從自己錢袋里摸出幾塊錢給她。老婦人走了，我問他為啥不收錢還要倒搭錢，他吭哧了半天沒說話，后來低聲說：“她像我娘?！?br />　　 原來老計小時候家里很窮，爹死得早，他娘把他養(yǎng)大。他讀書用功，想考大學(xué)，結(jié)果被壞同學(xué)帶壞了，成天瞎逛打架，進了幾次局子，老娘為了撈他，家里的錢都花光了，他的前程因此也沒了。娘病了，很重，他沒錢給治，眼看著娘病死了。從那以后，他就沒精神了，覺得自己沒用，是個廢物，不該活。
　　 “我這樣的人，活著也是多余?！彼f這話時，看著窗外。窗外有棵枯槐樹，在風(fēng)里抖。
　　 我說：“計先生，你幫了好多人，怎么會多余？你寫的狀子救了不少窮人，寫的家書連起好多親人，這是大好事?！彼犃?，苦笑，搖頭，又去磨墨。
　　 老計看重情義。有年冬天特別冷，我感冒了，高燒，躺在租的屋里沒人知道。老計兩天沒見我，找了過來，看見我這樣，掏出他存了很久的幾十塊錢，幫我請了大夫，還煎藥照顧我。我病好了去謝他，見他穿了一個破黑棉襖在風(fēng)里寫字，手凍得通紅，快握不住筆了。我拉著他讓他回家暖和暖和就別出攤了，他卻執(zhí)意不肯，說他老了，凍慣了，沒事。
　　 春天，老計住的臨近那趟街要城建改造，要拓寬馬路，讓兩邊的房子限期拆了。大伙組織去和政府當(dāng)官的商量一些賠償問題，他們也把老計硬生生拉去了。到了市政府那幾個能說會道的張羅很歡的人說見官怕了，一句話說不出來了。老計別看平時膽子小吧，這時候背也挺直了，把老百姓的難處說了出來，求多給點時間，好好安置。當(dāng)官的聽后，點頭答應(yīng)延期三個月，還給了一些合理的解釋和賠償意見。
　　 事后，大家夸老計有膽子，他臉紅了，擺手說：“我是嚇得說不利索，瞎說了幾句?！钡珡哪且院?，街坊鄰居都更敬他了。
　　 老計最高興的時候，是收到回信。他幫人寫的信，有回信寄到他這兒，他就像小孩一樣高興。小心拆開，一個字一個字讀，然后跑去給收信人，還念給他們聽。遇到不識字的，就解釋信里的意思，學(xué)寫信人的口氣說，讓收信人好像見到親人、聽到親人說話。這時候，他眼睛亮了，背也直了，聲音也大了，像年輕了十歲。
　　 可沒過多久，秋天，老計病了。我去看他，他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屋里鍋灶都是冷的，好幾天沒做飯了。我要請大夫，他拉住我手說：“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病。我這輩子沒做啥好事，有你這樣的朋友來看我，夠了?！?br />　　 我忍住眼淚，請大夫，熬藥，天天守著他。他的病卻越來越重。快不行的時候，他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布包，遞給我說：“這是我所有的錢，本來想死后辦喪事?，F(xiàn)在想，不如拿去幫需要的人。你心好，能用好?！?br />　　 我打開布包，里面都是零錢，加起來也就不過六七百塊錢。這可是老計一輩子省下來的所有錢。
　　 老計死了，我按他說的，沒大辦喪事，用一口薄棺材把他埋在他娘墳旁邊。剩下的錢，我?guī)土藥讉€窮學(xué)生和老人。每幫一個，就覺得老計在地下能高興點。
　　 現(xiàn)在我走過城東那條窄巷，總往盡頭看。那間矮瓦房早拆了，蓋了新樓?？晌液孟窨匆娎嫌嬀妥陂T前小凳上，就著夕陽，一筆一筆給人寫家書，臉上帶著有點怕又滿足的笑。
　　 老計一輩子覺得自己軟弱沒用。可他不知道，他這樣看著軟弱的善良，溫暖了好多冷的心，照亮了好多黑的地方。這世上，好多人想變強、想成功，沒幾個人像老計這樣，愿意當(dāng)小人物，還一直有愛心。
　　 軟弱？還是愛心？人們總覺得這兩個不一樣，其實最真的愛心，常常藏在看起來軟弱的樣子下面。老計沒做過大事，可他一輩子悄悄幫人，就像小雨澆地，沒聲音，卻養(yǎng)了好多生命。
　　 這么一想，老計其實是個真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