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兵哥的鐵漢柔情(散文)
前天黃昏,樟村坪云上西寨的村BA賽場正打得火熱。我們公司球隊在十六進八的關(guān)頭上拼得人仰馬翻,我在場邊吼得嗓子都快破了。正激動著,一個影子猛地就撞進腦子里,兵哥,謝長兵。
這名字沉甸甸的,像把生了銹的鑰匙,哐當(dāng)一聲就把記憶那老鎖頭給捅開了。電話一撥通,那頭傳來兵哥那熟悉的、帶點沙啞的嗓門兒,一下子就把場上的喧鬧蓋過去了。話匣子一開,就像老家山洪沖破了閘,那些陳年舊事,嘩啦啦地往外涌……
這才猛地想起來,這是我頭一回正兒八經(jīng)寫篇專門記人的東西。老婆早就睡熟了,我坐在臺燈底下,聽著外頭深夜里偶爾有車碾過寂靜長街的聲響,腦子里那些關(guān)于兵哥的畫面,倒越來越清楚了。
認(rèn)識兵哥那會兒,我才十八,毛頭小子一個。高考完就拿了駕照,可到了省城讀書,那本子就一直壓箱底吃灰。算起來,得是二十四五了,駕照本兒還嶄新得能割手,上路?心里直打怵。姑爹把我托付給一個師傅,說得挺鄭重:“跟著謝兵,好好學(xué)著點,學(xué)開車,更要學(xué)做人?!?br />
頭一回見面,兵哥壓根沒提方向盤的事,直接把我領(lǐng)進了一家光線昏昏沉沉的臺球廳。我傻愣愣杵在綠臺子邊兒上,東張西望。兵哥呢?早就貓著腰,眼珠子跟釘在球上似的。
“啪!”白球撞出去那一下脆響,好像真把我那懵懵懂懂的腦殼敲開了一條縫。
真摸上方向盤了,兵哥的話才像春雨,一點一點滲進來。他坐副駕上,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楚:“眼睛放亮堂點,前后左右都得顧到,眼光放遠嘍。”記得頭一回練車,是在黃柏河紅橋底下新修的那條道上。說來慚愧,本地人,那地方我竟是頭一回去,才知道那兒專門給人練車。兵哥一路指給我看,前面彎彎繞繞的路,路邊溜達的土狗,遠處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好像不是在教開車,倒像是在教我怎么趟這世上深淺不一的水。“腳底下得有個準(zhǔn)頭,別讓坐車的人跟著栽跟頭。”他總提醒我踩剎車要輕,要勻。這份替人著想的細致勁兒,跟他后來總是不聲不響把我酒杯續(xù)滿一模一樣。
他常說,“在城里頭跑,寧可多繞三里路,也別倒那一下車。”這話聽著糙,里頭全是他在人堆里滾打出來的穩(wěn)當(dāng)。
他還教我,“該快的時候麻利點,該慢的時候就得收住,超車要干脆,說到底,就一個字,穩(wěn)!”
那方向盤到了他手里,就跟長在他胳膊上似的,聽話得很。就像后來酒桌上,他招呼人那份周全。兵哥教我的,哪只是開個鐵殼子?他分明是用車轱轆當(dāng)筆,在我這個剛出茅廬的生瓜蛋子的人生路上,畫出了一條穩(wěn)當(dāng)?shù)牡纼骸?br />
你說命運奇不奇怪?總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埋著再見的引子。學(xué)完車,本以為就此各走各的了。沒成想,2015年我剛到寶石山礦上報到,在個完全陌生的地界兒,一眼就瞅見了兵哥。
那一下,真跟過電似的。我平時蔫了吧唧一人,那天居然沖上去就跟兵哥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熊抱,倆人巴掌拍在對方肩膀上啪啪響,大笑聲在董家河磷礦那股子特有的、帶著磷礦石粉末味兒的風(fēng)里,撞得老遠。
昔日的師徒,眨眼就成了一個鍋里吃飯的兄弟。寶石山的日月,浸滿了礦石的沉重和下班后漫長的空閑。
只要一下班,我倆準(zhǔn)扎進村里頭那間獨一份的小館子。幾杯老酒下肚,爐子上烤的肉串滋滋冒油,火星子亂蹦,映著我倆卸下一天累乏后發(fā)紅的臉。那些扯閑篇的話,辦公室的雞毛蒜皮,井下的活計,還有看不清的前路,混著酒氣和肉香,在煙霧繚繞的小屋里飄著。
爐膛里的火苗一明一暗,烤出來的這點熱乎勁兒,還真能頂一頂?shù)V山深處鉆心的孤寒。董家河海拔高,一到秋天,夜里冷得打哆嗦,可因為有了兵哥,有了這爐子邊上的閑扯,再黯淡的日子,也透出點難得的溫情來。
兩年光景,晃眼就沒了。
2017年,我被調(diào)到集團,籌備三十周年礦慶。頭一天到樟村坪,在集團報完到,天已經(jīng)擦黑了。我開著車,后頭塞滿了行李,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好幾圈,一腳剎車停在個完全認(rèn)不得的街口。四下里黑黢黢的,心里頭那點沒著沒落的勁兒,一下子全爬上來了。
電話打給兵哥,他那邊就撂下仨字:“等著,來。”
沒過多久,就聽見車響由遠及近。兵哥搖下車窗,沖我一甩頭:“跟上?!?br />
他的車燈像兩把刀子,劈開沉沉的暮色,引著我一路開到了桃坪河他的老家。
兵哥的母親就站在屋檐下昏黃的燈影里,臉上那慈祥的笑,一下子就把我這外鄉(xiāng)人的局促給化開了。
屋里土灶上,一大鍋農(nóng)家土雞正咕嘟咕嘟冒著泡,熱氣騰騰,那香味兒直往鼻子里鉆。兵哥手里的筷子就沒停過,不住地往我碗里堆,堆得像座小山。那份實打?qū)嵉?、滾燙的熱乎勁兒,真把異鄉(xiāng)夜晚的寒氣全給逼跑了。
那晚的土雞火鍋,蒸騰的熱氣把兵哥家客房的窗戶都糊滿了,也糊了我的眼。
嘴里嘗著的是山里的厚味,心里翻騰的,卻是這相逢里沉甸甸的暖意。人在異鄉(xiāng),卻沒嘗到“異客”的滋味兒,心里頭那點飄著的感覺,像片浮萍,沉進了這鍋熱湯的底兒,踏實了。
后來我常駐樟村坪鎮(zhèn)上,兵哥還守在董家河村的寶石山公司,中間隔著四十來分鐘曲里拐彎的山路。這點距離,可沒剪斷我倆這根兄弟的線。四個輪子成了我們之間最結(jié)實的牽掛。
誰先下班,誰的車輪先碾碎山路的寂靜,誰就先掏出手機發(fā)個信兒:“整點兒?”
一盞燈,幾個家常菜,幾杯酒,跑了幾十里山路帶進來的塵土,就化成了爐子邊上的笑聲。那山路彎彎繞繞,像根線,拴著兩個奔忙的人。車輪子碾過去的哪是土?是把兄弟的情分一遍遍壓得更瓷實了。
2019年,我工作重心挪到了城區(qū)南津關(guān)大峽谷景區(qū),跟兵哥見面就更難了。
可時間和距離,好像從來沒漫過我們中間那根線。電話就是那根拽不斷的纜繩。電話里,我倆還是“老鐵、老鐵”地喊著。他的聲音一過來,好像就能把因為見不著面可能生分的那點隔膜給熨平了。他那邊井下的動靜,我這邊景區(qū)的瑣碎,都在電話線里來回倒騰,成了彼此生活地圖上雖然遠,但門兒清的坐標(biāo)。就算隔著山山水水,那聲“老鐵”一響,就跟夜里開車突然瞅見對面車道上熟悉的燈光閃了一下似的,心里頭沒來由地一暖,前頭的路好像也跟著亮堂了幾分。
兵哥這人,有棱有角,身上帶著故事。
外頭偶爾有風(fēng)傳,說他當(dāng)年是條好漢,一個能撂倒好幾個。是真是假,咱不細究??晌已劾锏谋纾橇硪桓睒幼?。每次湊一塊兒,他倒酒添水的架勢,比我這天天坐辦公室的還要細致。那份周到像是刻在他骨頭縫里的。因長期在井下工作,他拿壺的手雖然有些抖,但穩(wěn)得很,水線細細地流進杯里,一滴都不會濺出來。那副認(rèn)真勁兒,透著一股子實在的客氣。到了結(jié)賬的時候,他那動作快得我根本搶不過,那份不由分說的擔(dān)當(dāng),跟塊石頭似的,又硬又實在。
這位傳說里能打能拼的“江湖人”,他那“鐵漢”的底子上,分明淌著最熨帖人心的“柔”。這粗獷和細膩在他身上混在一塊兒,就像咱們這大山里頭常見的崖柏,樹干又剛又硬,死命地往上長,可枝葉呢,又軟和地托著每一滴露水。
前天云上西寨那場球賽的鬧騰聲好像還在耳朵邊打轉(zhuǎn),兵哥在電話那頭哈哈的笑聲,一下子就把撒在時間“卡卡角角”里的那些碎片全給攏回來了。
記憶像漲潮的水,臺球廳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愣小子;方向盤前頭聽著師傅念叨的生手;礦山深處圍著爐子“日白”的兄弟;桃坪河老屋燈影底下那碗滾燙的雞湯;幾十里山路顛簸著也要碰個頭的念想;電話兩頭一直沒涼下來的那聲“老鐵”……
日子像塊砂輪,磨掉了好些“虛頭巴腦”的棱角,可把這份情誼,倒是越磨越光潤,越磨越結(jié)實,像塊老玉。
人這一路上,能碰上這么個人,真是天大的運氣。
要我說,兵哥這個人,就像咱礦上沒打磨過的原礦,外頭看著糙拉拉的,里頭藏著的是高品位的磷。他教會我握緊方向盤往前沖,也教會我回頭看的時候,怎么把人心里那點熱乎氣兒安放好。
桃坪河那晚土灶里躥起來的煙火氣,樟村坪山路上車輪子卷起來的塵土味兒,電話里一聲聲“老鐵”的親熱勁兒,都沉到了我這條命河的河床底下,成了最硬實的石頭。
歲月這水流得急,能沖走好多東西,可它沖不淡那晚土雞火鍋的濃香,沖不軟他搶著付賬時伸出來的胳膊那股子硬氣,也沖不斷電話兩頭那聲“老鐵”留下的這份情,對我來說,兵哥是鉆進骨頭縫里的。
山高路遠,前頭的道兒還長。
好在我倆心里都清楚,各自的行囊里,都裝著那份沉甸甸的、不用多說的暖意。它夠熨平路上的坑坑洼洼,照亮每一段摸黑走的路。
球場的哨子聲總會散掉,可生活的這場球賽,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