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絳溪】見證(散文)
2010年春天,我來到了德國的法蘭克福。
這個城市的景色之美超出我的想象。
寬闊浩蕩碧藍清澈的美因河上觀光客輪上下游弋。國旗迎風招展,乘客涌上甲板舉著手機拍照。滿載貨物的百米長的貨輪卻很低調,總是悄無聲息地行駛。只有在黎明時分,為提醒棲息在薄霧氤氳的水面附近沉睡的禽類,它會深沉地鳴笛數(shù)聲。汽笛聲低沉而悠遠,打破了靜寂,傳出了濃濃的詩意。河面上橫跨著十一座橋梁,橋與橋風格迥異,從黎明到午夜,總有人站在橋上拍照,拍落日、拍城市遠景,拍燈光璀璨的城市、拍那些成群結對嬉戲水面的鳥類以及身穿比基尼駕駛單人帆船的美女。橋面上時有青春迸發(fā)、毫不掩飾恩愛的情侶在橋邊圍欄上雙雙加鎖,隨手將鑰匙丟進河里,以此彰示堅貞的愛情。
這里植被豐富,處處有花。空氣中負氧離子含量高,呼吸舒暢,清新而醒腦。至于天氣質量,德國人只在新聞中聽到過霧霾這個名詞。
藍天白云。湛藍的天、雪白的云彩。小雨之后——順便說一句:德國經常下雨,經常的意思是:三天兩頭都在下雨——每逢雨后或是太陽雨中,我常常能欣賞到雙彩虹和七彩云霞。正虹與霓濃淡分明、高下有序、相映成輝,仿佛一對恩愛的夫妻。虹起虹落處,橫跨天際,雄偉、鮮艷、極為壯觀。至于七彩的云霞,那是我在電影大話西游中第一次才知道的詞匯。當時是不相信的:哪里會有七彩云霞!人老幾輩子都沒聽說過。話雖如此,作為對文學感興趣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夸贊一番作者的想象力。來到德國后才知道:它真的存在,就在我的頭頂,雨后。一片一片、或大或小,緩慢飄過。初見者往往激動不已,驚嘆歡呼、紛紛拍照。尤其是當陽光在云隙間乍現(xiàn)乍隱、又逢零星的雨滴飄落在眼睛時,觀望者的笑容更是燦爛。
街道明亮如鏡、一塵不染,背街小巷或是商業(yè)大道無一例外。隔三差五,總會看到漫不經心的司機駕駛著掃地機啃食著三明治緩慢行駛在街道上。其實沒有什么可清掃的。開動機器,只是高福利社會應有的配置。掃地是工作,更是程序。走在路上,我多次萌發(fā)收藏井蓋的念頭;那是真正的工藝品。
公民的文明程度很高。路人相遇,耳畔總會聽到一句“毛根(早上好)”或是“古登塔克(日安)”,有人還會對你微笑、招手。那些笑容是真誠而燦爛的,客居他國,頓時有一種親人般的溫暖。這里沒人闖紅燈。有個笑話說:假如午夜十二點仍有人在寂靜的馬路上等紅燈,那一定是德國人。此言不謬。
工作時間大多是朝九晚五,一些行業(yè)不在此列。說說我親見的例子。準點上班,人們舉著咖啡杯聚在一起,開始討論工作內容。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個鐘頭,繼而散去。一個工作日約有兩到四次的休息時間,看工作量和工作內容而定。順便說一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工作時間僅有一百九十天。下班之后,人們并不急于回家。街邊綠樹成蔭的鱗次櫛比的小酒館里外都擺滿了小桌,常常一座難求。鮮花旁,德人舉杯、相互敬酒,談笑風生,看上去十分愜意。
印象深刻的還有法蘭克福的地鐵。這個赫赫有名的歐洲金融中心其實只有區(qū)區(qū)六十四萬人口,遠不及我家鄉(xiāng)城市的一個區(qū)大。撇去公交車、有軌電車和數(shù)不清的出租車,區(qū)區(qū)彈丸之地卻有十八條地鐵線。兩分鐘一趟,空乘率常常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風馳電掣,當我獨坐一節(jié)車廂時常常擔心它們追尾。
令人驚奇的是街道上常見散落的亮燦燦的硬幣,從一分到兩元不等。這在我的家鄉(xiāng)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我們的錢包捂得要緊一些。初次見面,我差點兒彎下腰去。有人開玩笑:德國遍地是黃金。只要你有一顆現(xiàn)實的心和足夠大的勇氣,隨手撿幾枚,絕對是餓不死的。也有人調侃,德國人個子太高,走路大步流星,只看前方。對于散落地下的硬幣是看不見也彎不下腰的。更有人稱贊他們有紳士風度,所謂不動心,其實是覺得應該留給需要的人。還有人小肚雞腸,覺得他們存心炫富:瞧,這就是德國!
多么美好的國家啊!
域外打仗了,那年來了許多難民。成群結隊、衣衫襤褸、拖家?guī)Э?,?jù)說有百萬之眾。初來乍到,這些人聚集在各個城市的火車站廣場,席地而坐,目光呆滯,怯生生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附近散落著數(shù)十名荷槍實彈的警察,有男有女、談笑風生,間或瞄上兩眼;看上去十分輕松。
許多難民逃散了,幾乎一夜之間垃圾遍地,路面上再也看不到硬幣了。年輕力壯的乞丐絡繹不絕,據(jù)說是無法融入社會。新聞中出現(xiàn)了殺人、強奸、偷竊的字眼。數(shù)月后,當難民再次聚集在一起時,他們挺起了腰桿,拿起了武器——人權——來維護自己的利益。社會亂了。難民成群結隊游行,人權賦予了他們力量。當然,也賦予了他們膽量。高貴者親切的笑容不再,厭惡的目光終于轉化為行動:游行抗議國家的難民政策。很快,這種你來我往的對壘現(xiàn)象成為常態(tài)。游行的密度加大了,雙方都不甘示弱。溫文爾雅的德國人收起了笑容,厭惡地瞧著“非我同類”,獨行時目光警覺地察看周圍與身后。
有一天,新冠來了,一夜之間橫掃全球。
早晨排隊買面包。我前邊是一位衣著時尚、舉止得體,看上去頗為高貴的銀發(fā)老太太。偶然一個回頭,她看到了我。文明親切的微笑瞬間變?yōu)轶@恐。她動作慌亂、急于躲閃,畢竟七十多歲了,挪動不易,差點摔倒。我伸手去扶,仿佛面對惡魔,她驚恐大叫:“納音、納音(不不)!”我退縮了。身后一個男子搶上一步扶住了她。老太太站穩(wěn)后首先向那位男子表達謝意,繼而躲到三米開外。她揮舞著果斷的手勢,滔滔不絕,足足發(fā)泄了三分鐘。沒什么新意,無非是西方關于新冠朔源那一套。而我,忽然被拔高為某種象征,自然充當了莫須有罪名下的倒霉蛋。身后那位見義勇為的男子輕蔑地瞧我一眼重新歸隊,他需要面包。文明高尚的老太太言盡之后在諸多認同的目光下留戀地看一眼面包房,下定決心滅此朝食,昂首挺胸,走了,走時仍帶著義憤。
長嘆一聲,黯然傷神。
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人忽然成了少數(shù)。地鐵下的過道成了流浪漢的棲息地,地鐵車廂也出現(xiàn)了流動的乞丐。清晨,路邊休閑椅上總能看到酣睡的無家可歸的男子,地上堆積著酒瓶、殘食和早已是垃圾的行囊。
生活是第一位的,還得繼續(xù)。超市里一角九分的低價面包漲到了三角一分,平時最喜愛的奶油面包也由一元七角漲到了兩元六角。漲價了,所有的商品無一例外都漲價了。抱怨聲無處不在。
曾經人滿為患的小酒館依然是清風徐來、綠意盎然,但再也看不到夕陽下享受美酒的熱情洋溢的人群。鮮花依然,只是多了枯葉。
美因河了無生氣,客輪多數(shù)停擺,靜悄悄停泊在岸邊。來往貨輪幾乎以折半的比例空艙行駛。雖有晨曦中回聲低沉的汽笛聲,卻再也體會不到愉悅的詩意。
難民以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堂而皇之的永遠留在了德國的土地上,一如二戰(zhàn)后引進的百萬土耳其勞工。國家負擔加重了,引以為傲的制造業(yè)也江河日下、不盡人意。中產外逃,投資于異域他鄉(xiāng)。一些高傲的白人失業(yè)了,出現(xiàn)在他們最不愿出現(xiàn)的地方。
走在街頭,偶然聽到一句毛根多是一愣,而非及時應答。人們表情冷漠、麻木,相互之間有了強烈的戒備心。
再也回不去了。
社會在吃老本,維持著江河日下的繁榮。經濟,一如草扎的巨人,搖搖晃晃、舉步維艱。
回國前適逢美國加征關稅,作為歐盟領頭羊,德國首當其沖;真是雪上加霜??!
據(jù)說見證歷史往往是一種痛苦的體驗,作為一介多閑好事的草民,我難免不去思考一個問題:只是短短幾年啊,堂堂歐洲第一強國構架的百年繁榮與高度文明何以虛弱如斯、不堪一擊呢?
為什么?怎么辦?出路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