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80年代是個特殊的歲月，人們瘋了似的讀書，惡補逝去年月的知識匱乏?！皹I(yè)大”“職大”“電大”層出不窮，有志者紛紛轉(zhuǎn)向各自的前程。那時文憑就是最大的紅利，誰擁有它誰就能改變了命運軌跡。哪怕在工廠也可到廠里行政部門榮耀自己，一線工人羨慕死了的提升。
　　 而我，是在一天去用晚飯的路上，聽到廣播里傳來《淚痕》的有聲書，喚醒了久睡的心靈，它像山洪暴發(fā)一樣沖開了我的思想閘門，和我的經(jīng)歷多么相似??！只是別人提前醒了，我還在蒙昧中，我要向世界傾訴，好多話已擁擠到喉部，于是在有限的閱讀中，我開始悄悄習(xí)作。我的寫作不是有誰的鼓勵而開始的，也不是讀了多少書嘗試寫作，我的沖動源于渴望傾訴，我覺得我一直在某種不為我所知的欺騙和傷害中，這種欺騙運行在我的單純和熱情之中。我甚至覺得不是我找到文學(xué)，而是文學(xué)找到了我。
　　 知識來自閱讀，思想來自苦難！
　　 我是這個時代歷次變遷的表證。但它還處在朦朧狀態(tài)。
　　 那時候姐姐沒上了大學(xué)，卻選修日語，我不知道日語會給她帶來什么樣的補益。但父母絕對支持，這是姐姐的優(yōu)勢，只要她想做的事，父母完支持，并相信她能成功。50塊錢買了收錄機表示了態(tài)度?？墒?，我學(xué)習(xí)寫作，媽媽卻十分不齒。說你能當(dāng)了作家？作家是那么好當(dāng)?shù)?？你要?dāng)了作家，全世界的人都是作家，全家人當(dāng)了你也當(dāng)不了。
　　 也許是“女司機”的名聲助長了我對自己的信心，母親的話讓我的腦系頓然失衡，有一條屬于“自尊”的系統(tǒng)迅速短路。我記得當(dāng)時我手里拿了一疊寫好的稿子，本想和家人分享，卻沒想到遭遇如此慘敗。我聽到我的心“嘩啦”一聲，好像是房倒屋塌的聲音，眼前是一片粉粉末末的灰塵，我的眼睛已被淚水蒙住。我望著窗外的遠山，好絕望??！我想我還沒有走路，母親就知道我走不到終點，所有的人都行就我不行？如果一件事有父母的祝福，是不是就有成功的可能呢？就像師傅相信我比別人強，我果然就順利拿到駕照了。我爬在窗臺上悄悄地流著淚。我想，如果人類排隊我是不是倒數(shù)第一？
　　 母親說，該上學(xué)的時候不好好學(xué)。上班時候了又要當(dāng)作家，統(tǒng)共認字也不過三瓜二棗還想當(dāng)作家。你不是鳥，沒有長翅膀，你不是飛機沒人給你裝配飛天的零件，給我腳踏實地，有合適的，趕快找對象……
　　 不！
　　 我記得那一聲吼喊震天動地，連我也沒有想到聲音會那么銳，屋檐下的鳥撲簌簌一聲驚飛了，門外兩只雞“咕”一聲躲開時還斜睨了我兩眼。我說我姐上了班學(xué)日語是正當(dāng)?shù)?，你們還花50塊錢給她買了收錄機。聽來聽去不就是個“吶、呢、奴、奈、撓”？學(xué)會日本話要干啥？投敵叛國嗎？可我呢？只不過自己省吃儉用買一本稿紙而已。我不好好上學(xué)，我有學(xué)可上嗎？我天天在農(nóng)村打柴拾糞你見來？我冬天手都快凍下來了你有體驗嗎？回到家中每天想著做什么飯，上午第四節(jié)課從來沒有上過，誰問過我誤了多少知識……？
　　 我真是膽大包天，敢跟媽媽如此較勁如此吼喊，全家人對我這突兀的爆發(fā)驚呆了！
　　 媽媽說你成精了，敢跟我這樣吼喊？
　　 我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你這是對誰說話？
　　 對壓迫者！我拎起稿子奪門而出。
　　 母親操起笤帚疙瘩跟出來，你給我回來！
　　 我就不給她回去。
　　 你挨刀的給我站住。
　　 我就站住準備挨刀。我怒目圓睜地盯住母親，那是我平生拿出最大的勇氣對抗母親的歧視。全世界的人歧視我都認，母親歧視我，我死也不甘！
　　 母親一定是不能接受我的態(tài)度，揚起笤帚把子不打我，卻是把我手中的稿子打成一片雪花，紛紛揚揚撒落了一地……
　　 因為我的吼喊，所有的窗口早已擠滿了探究的目光。那一刻，我腦系里接火了，“噌”一下冒出火星，我決定從窯頂上縱身躍下去，化作一團煙霧從此消失，哪怕?lián)Q一時的眼淚，我都想嘗試一下讓別人思念和惋惜的味道。我知道這便是自尊使然。
　　 可有幾個字猶如一群鳥雀紛亂地從我眼前飛來飛去，這幾個字便是——證明我自己！
　　 我向死亡妥協(xié)了！然后，彎下腰一張一張把紙撿起來，撿得尤為悲壯，撿完最后一張，心里告訴母親，你等著瞧！
　　 我走了。
　　 可我的心也空了，當(dāng)作家也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奢望，我能努力開了汽車，那不過是簡單的技術(shù)操作，人人皆可做到?？勺骷夷兀渴峭ㄟ^努力就能當(dāng)了的？從祖宗八輩兒挖，也挖不出一絲一毫的藝術(shù)細胞，這對我是個極大的未知。那是多么崇高的理想，又是多么遙不可及的目標(biāo)？我心里半點底也沒有。我的吼喊，無非是維護一點點自尊，是對母親的否定表示最大程度的掙扎。我多么希望得到母親的支持、鼓勵和認可，我也多么渴望能像一個嬌寵的女孩兒撒一點點嬌。可是，我不習(xí)慣！我深知這是我在最需要愛的時候失去了這個機會，因而在面對母親時，理智得像老同志和小同志。我甚至覺得沒有經(jīng)過童年就直接進入了成年。我的經(jīng)歷告訴世人，愛是具體的，如果沒有父母呵護的孩子，他永遠不敢肯定自己，他的內(nèi)心是卑怯的、脆弱的，不敢大膽地面對世界說一聲：不！一旦面對否定就會懷疑自己，他會四處尋找援助的目光，哪怕是一絲兒暖意都如一件棉袍！
　　 尋找呵護，成了我一生的渴望！
　　 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決定給母親寫一封信，我要和母親討論一下有關(guān)愛的話題。然而，這封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始終沒有寄出去，卻寫了長達10年，最終寫成了長篇小說《碎片兒》。
　　 我走上文學(xué)這條路不是受誰的影響，而是踩在生命痛苦的芒上閱讀自己生命的體驗。當(dāng)我滿頭銀發(fā)再回頭撿拾腳印的時候才了悟：有時候，一個夢想，誰也不知道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達成。如果沒有母親的激將，如果沒有母親隨心所欲把我的自尊打碎在地，如果沒有我太過敏感細如毛發(fā)的心絲，也許我不會想寫這封信，如果不寫這封信，我也沒有機會去思考失愛的成因，如果時代悲劇不是如此逼真具體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家中，也就沒有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可能性。
　　 我想，母親是我別具一格的第一任老師！
　　 我的經(jīng)歷是我的第一所大學(xué)！
　　 文學(xué)說到底是人學(xué)、情學(xué)，更是心學(xué)。沒有經(jīng)歷過人生的大分大合，大喜大悲，就不懂得愛恨的取舍。流失的愛，驅(qū)策我通透了世界的一切鏈條，皆都來自一個字——愛！
　　 因而，我的文學(xué)活動，就是呼喚人間之愛！
　　 正如愛因斯坦說：“如果我們想要自己的物種存活，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意義，如果我們想拯救這個世界和一個居住在世界上的生靈，愛，是唯一的答案?！?br />　　
　　 二
　　 我一直相信我是上帝的孩子，一生皆由上帝為我作了安排，周密得連我自己都驚訝不已。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并不確定是不是無形中真有一個偉大的存在，派遣各種大使為每個人充當(dāng)人生的編程員。我只是在孤獨無助的時候，會獨自坐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仰望天空發(fā)問：云卷云舒是誰給了它那樣的自在？燕子從藍天上飛過是誰給了它們高飛的翅膀？輕風(fēng)吹過，我卻抓不住它們的蹤影，可每日里來去匆匆永不消亡。我祈禱上帝達成我的心愿：給我插上高飛的翅膀，給我襯托白云的藍天，給我輕風(fēng)的無限空間，同時給我以愛與呵護。
　　 于是，他就來了。
　　 我命運中終身的守護神，一個出身非常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他比我強，這個時代允許推薦他這樣的人上中、高等學(xué)府，允許他們走進城市、工廠、學(xué)校、政府，因為他們從小就能辨別韭菜與麥苗的不同，這一常識預(yù)先赦免他們必須勞動兩年的規(guī)定。所以他從山村里走出來，“風(fēng)光”在這座城市里。
　　 很難說，那時候的我，到底是尋找呵護，還是尋找愛情，好像還鴻蒙未開。
　　 我想，給我一座山吧！他就猶如山。
　　 我想，給我一個可靠的肩膀，他就果然如鋼鐵長城一般。
　　 我想，我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他就果真默默地傾聽。
　　 他如兄如父的氣度，讓我找到孩童般的感覺，我從強撐的堅硬變得柔和下來。我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一樣有嬌憨可掬的一面，脆弱得一塌糊涂，且淚腺的發(fā)達比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完全是一種氣氛的培養(yǎng)。愛哭的人，是有人愿意為其拭淚才淚雨滂沱，嬌嫩的人，是有人為其撐傘才會弱不禁風(fēng)。我的女性特質(zhì)的回歸，源于丈夫的百般呵護和寵愛，他彌補了我童年愛的缺失。以至遷就到我除去讀書寫字外，日常的油鹽醬醋皆不理會，理財更不精通。如果我兜里裝上1000塊錢就是巨大的負擔(dān)。
　　 丈夫家中很窮，姐妹兄弟眾多，母親早逝，父親以刨食為生，家中只有兩孔土窯洞，白天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很小的窗口，可供給一點光線，家中擺設(shè)最現(xiàn)代的是一架縫紉機，然后是大小不等的瓷罐兒、瓷缸?？簧现挥幸活I(lǐng)葦席，炕角疊著一摞兒破舊的被子。丈夫是家中唯一的文化人，也就成為一家的棟梁之材。所謂“棟梁”不是受家人供養(yǎng)，而是奉獻。
　　 每次見他，他都穿著同一套衣服。他不肯在自己身上花費，卻不忍讓我跟著受苦。因而他從街上回來，會出其不意從衣袋里“變”出二三個不等的橘子或是蘋果在我眼前晃晃，完全是哄孩子的做派，我知道這是他無錢整斤購置想出了妙招，反而有趣。有時候，我完全是不懂事的，但他對“不懂事”充滿興趣，如此他可以在家中爭取到無限的支配權(quán)，對此我也不計較。但他可以無限制地忍讓我的“蠻橫”。
　　 記憶最深的一次感動，至今清晰。那時候白面是有限量的，可丈夫在食堂里會打兩樣飯，把白面給我，自己端著碗到外面吃，開始我不大清楚他為什么習(xí)慣到外面吃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一個人躲在門外吃紅面。
　　 咦？你怎么打兩樣飯？
　　 他說，我愛吃紅面。
　　 你不喜歡吃白面？
　　 不喜歡，白面寡淡。
　　 我居然信以為真。在此后的月歲里，凡是我喜歡吃的，他均說他“不愛吃”。這種“不愛”，其實是“留給你”。他的很多行為非常值得我回憶。
　　 記得在婚前的某一天，他拿出兩只碗，四個花紋極好看的瓷盤子，他問我喜歡嗎？
　　 我說談不上喜不喜歡，幾年來一直用一個洋瓷盆打飯吃，吃飽算完事，對餐具碗盤從來沒感覺。他說婚后，找誰當(dāng)老婆也得用這個，日常用品，能買的就先買回來，避免把錢瞎花了。他還拿出四個緞子被面，兩個褥面子。說去天津買的，母親去世了，沒人管我，我就自作主張，你喜歡不？
　　 我愣怔了片刻，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自給自足的男子，他這么懂生活過日子，我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這個細節(jié)是我決定選擇他的重要因素。
　　 他在自己身上不舍得，論起家中來客人呢，十分要體面，那是破了血本也要招待好。他說：“給別人吃是揚名，給自己吃是填坑”。對這種理論我不置可否。
　　 他沒有母親支助，只能一個人全心應(yīng)付終身大事。和朋友們論起他的這些細節(jié)，都說“夠摳門的”。但我不這么看，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最大的利益是安全。這個選擇，在后來有人說我“大智若愚”，說什么都不管，什么都由著你。
　　 1982年，我以婚嫁的形式，離開了我苦心奮斗的方向盤和這座叫作昔陽的小城。我漸漸體會到，我無法真正勝任運輸這個行業(yè)，逞過能之后就不感興趣了，借此我移職到榆次市百貨大樓當(dāng)售貨員。我經(jīng)歷過農(nóng)、工、商，其中對經(jīng)商最是頭疼，我沒有絲毫輕商的念頭，只是與數(shù)字不共戴天，幾乎認定我不是數(shù)票子的料。
　　 離開了小城就像離開了母國一樣，我又必須面對另一種陌生，必須學(xué)會群體配合，必須適應(yīng)輕言細語的商業(yè)禮儀，態(tài)度稍稍不慎就會發(fā)生口角，吃虧的肯定是我，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爭吵的能力。那時候，我的理想不在于掙多少錢，而在于夢想當(dāng)一個作家。好在這個職業(yè)最大的益處是上半天班，其他時間可供我實現(xiàn)夢想。
　　 我對丈夫沒有任何要求，連基本嫁妝也沒要求，只要求他助我成為作家。丈夫?qū)W歷比我高，聽到我這種要求，他只是抿嘴笑，好像在聽一件好玩的事兒。不要嫁妝，只提這種虛而不實的條件，對于一貧如洗的家庭，當(dāng)然再劃算不過。
　　 然而，漸漸的，他感到了這種虛而不實的要求比要嫁妝輕松不了多少。我整天沉迷在讀書習(xí)作上，擠壓了生活的一切瑣碎，心無旁騖地為這一件事忙碌，天塌下來都與我無關(guān)。若干家務(wù)就得由他來承擔(dān)，這個似乎也沒什么好說的，最多忙過頭了皺皺眉頭，如果有意見，我告訴他這是神圣的婚約，他就妥協(xié)了。很多時候，我總會忘光燜在火上的米，直到有了煳味兒才驚慌失措跑出去……所遇到的目光帶有淺淡的怨氣！我自覺愧疚，便說我吃糊的。但他總不忍聽我的話去做，自己默默地收拾殘局。這樣的事過于頻繁出現(xiàn)，他就果然把糊透了的米痂給我吃，意思很明了，下了最后通牒。
　　 我突然覺得意外了！
　　 我盯著黑乎乎的米痂，淚水涌了滿目！心想，他寬容我的故事從此不再有，神圣的約定取消了……
　　 “飯”沒有吃，我流著淚走了。心想，哼！你這樣對我，看我以后怎么對你，我結(jié)婚時什么都不要就跟了你，連雙襪子都買不起，就算我糊了飯，可我也不是閑著，你居然忘了最初的約定。全世界人不講信譽我都認，可是你不講信譽我永遠不會原諒……
　　 我內(nèi)心正爭吵得昏天黑地，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他騎著車趕過來。我的心頓然松快了一下，知他到底不忍心讓我空肚子上班，我有一點點勝利感！我故意不讓他跟上，他操小路攔住我，他說我再不讓你吃糊飯了，我是逗你玩的，我怎舍得讓老婆吃糊飯，以后你天天糊，我天天吃行吧？習(xí)慣了，那味道真好，沒有這味道我吃不下去，我也是讓你感受一下好味道才……
　　 他瞥了我一眼。
　　 我忍不住笑了。
　　 他見我笑了，就知道什么事都好辦。
　　 我的小小抗衡，止住了丈夫?qū)ξ业牟粷M。我想，這不是我有多么厲害，或者說有多么可愛，而是上帝讓我體會了生活的忍耐意志之后，賦予我實現(xiàn)理想的滋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