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生命之重(散文)
初入醫(yī)學院那時,老教授領我們參觀解剖室。推開門,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撲面而來,十幾具尸體整齊排列,覆著白布。老教授掀開一角,露出一只青白的手。
“記住,”他說,“這不是尸體,是大體老師。他們生前可是簽了捐贈協(xié)議,死后還要站著給你們當老師。”
我盯著那只露出的手看,心里有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感。但我此刻想起了母親對我說過的話:“作為醫(yī)者,每日都在生死邊緣徘徊。要接受生死,勇敢面對。因為你行的!”是啊,我行的!我一定行的!想著母親說的話,我強迫自己抬起頭去看,看到那位死者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腕上還有一道淺疤痕。這可曾是個活生生的人呀!會痛會笑,如今卻成了我們這些人的“第一臺手術”對象。
后來我主刀第一例闌尾手術,病人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麻醉前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醫(yī)生,我會死嗎?”我當即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會!”
我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緊張的不行,我的手心里也已經全是汗水。那天的手術很順利,但縫合時我的手一直在抖——原來生命如此之輕,薄薄一層腹膜下,就是生死之隔。
急診科的張主任有句口頭禪:“閻王要人三更死,我偏留他到五更?!比ツ甓?,急診室送來個心肌梗塞的老人,心電圖已經拉直線了。張主任跪在擔架車上按壓,跟車來的家屬哭得死去活來,亂成一片。張主任當即吼了句粗話,硬是按了四十分鐘,把心跳給按了回來。后來老人牽著曾孫女來復診,小女孩給張主任兜里塞了顆奶糖。
我們科的小護士林妍,有次給晚期肝癌病人換藥。病人突然抓住她手腕說道:“姑娘,給我來個痛快的吧,我不想治療了。”林妍反握住那只枯枝般的手說:“大伯,您看窗外那株玉蘭,等它開花時,我摘一朵別您床頭好不好?”后來玉蘭花開那天,老人已經走了,床頭卻真有一朵沾露的玉蘭花。
去年會診遇到個棘手病例,患者是先天性脊柱裂的棄嬰,被福利院收養(yǎng)。手術風險極高,但不做手術孩子活不過五歲。科室爭論不休,最后主任拍了板:“做!孩子的命和總統(tǒng)的命,在醫(yī)生這兒都是平等一樣的。”
八小時手術后,主刀醫(yī)生癱在更衣室地上,卻咧嘴笑了——監(jiān)護儀上的數字很平穩(wěn)。
也有痛心的時候,上個月有個服農藥的姑娘,才十九歲。洗胃時她掙扎著說:“別救了我不想活了,我只想死……”我對她大吼道:“你指甲油還沒掉呢,就想走?”但遺憾的是,最終人還是沒救回來。清理遺物時,發(fā)現她手機屏保是張日出照片,備注是“想看看明天的太陽”。那晚我坐在值班室,盯著東邊看了很久。
門診常遇到獨居老人,其實沒大病,就是想找人聊聊天說說話。只要一有空我都會去門診轉轉,和他們說上幾句話,讓實習生多陪陪他們,聽他們嘮叨幾句。有一天,于奶奶還從兜里掏出幾個柿餅說:“何醫(yī)生,你嘗嘗,我孫子最愛吃這個?!焙髞聿胖浪龑O子幾個月前就車禍走了。那些柿餅,恐怕是擱了太久,都有些發(fā)硬了。
值夜班時我常去新生兒科轉轉,那些保溫箱里的小家伙們,有的還沒巴掌大。有次看見個爸爸貼著箱壁唱跑調的搖籃曲,護士要阻止,我搖搖頭。第二天聽說,那個早產兒的血氧居然整晚都很平穩(wěn)。你看,這就是生命的力量,生命有時堅韌得超乎人的想象。
我們科墻上掛著幅字:“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話被來來往往的人磨得有些發(fā)舊了。但每個清晨,當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那些筆畫間的金粉還是會微微發(fā)亮。
記得有個肺癌晚期的老教師,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全身。他拒絕鎮(zhèn)痛泵,說要保持清醒備課——病房成了他的教室,來查房的醫(yī)生護士都成了學生。最后一課講的是《紀念劉和珍君》,講到“真的猛士”那句時,監(jiān)護儀突然響起警報。他擺擺手,堅持把課文念完才允許我們搶救。
太平間管理員老李有本特別的登記冊,里面除了基本信息,還記著每位逝者臨終前的一些事情:“3號病床張阿姨,臨終前突然坐起來要梳頭”“22床小伙子,心電圖平直后,眼角滑出了滴淚”。他說這不是迷信,是想提醒我們,生死之間有條模糊的界限,得懷著敬畏之心去踏足。
上周搶救室送來個溺水的孩子,救上來時已經沒呼吸了。年輕的住院醫(yī)師不肯放棄,嘴對嘴人工呼吸,孩子突然嗆出口水,“哇”地一聲哭出聲來。那醫(yī)師轉身就吐了——原來慌亂中吸進了孩子的嘔吐物。大家卻都笑了,因為世上沒有比這更干凈的污穢。
我辦公桌抽屜里存著些特別的東西:一顆乳牙(小患者拔牙后非要送我的)、褪色的電影票根(康復病人送的)、干枯的四葉草(化療女孩在病房花盆里找到的)。這些不值錢的小物件,比任何錦旗獎狀都珍貴。它們提醒我,醫(yī)生治的不只是病,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有天深夜,我在急診室門口嚼口香糖,保潔王阿姨過來突然說:“你們當醫(yī)生的真的很了不起,天天跟閻王爺搶人。”我搖頭:“我們只是幫生命多爭取些時間,好讓該開的花開完,該圓的月亮圓?!彼苏统隹诖锏能岳蚧▌e在我胸牌上:“聽說你的母親以前也是醫(yī)護人員,叫茉莉。那你可得加把勁呀!今兒十五呢?!?br />
生命到底是什么?是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是病歷上的數據?還是清晨查房時,病人床頭那杯冒著熱氣的水?行醫(yī)六年我漸漸明白:我們捧著的不是器官的組合,而是一個個未完成的故事。醫(yī)生的天職,就是讓這些故事,能多寫一章,再多寫一章。
窗外又傳來推床的滾輪聲,我扣好白大褂的扣子,走向那個正在疼痛中等待的生命。胸前的茉莉花此時悄悄地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