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故鄉(xiāng)情(散文)
堂兄打電話過來說老家的房子下個月就要拆了,問我要不要抽個時間回去看看,我聽了心里一震,握著話筒半天沒說話。
我的老家是江南一個叫青林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家里有三間瓦房帶個小院,院里有棵祖父栽的老梨樹。父親是個木匠,每天早上都會在院子里刨木頭,木渣子飛得哪哪都是。母親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整天就在家里做家務,在灶臺跟前忙這忙那,很少往外跑。
我是家中獨子,父母不嬌慣我,父親更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八歲時我偷偷下河游泳,被他用扁擔抽得滿地打滾,母親在灶間門口看著心疼,卻沒敢攔。那晚我沒有吃飯,而是躲在被窩里哭,半夜父親進來摸了摸我的頭,放了個烤地瓜在我枕邊,那會我也確實餓極了,含著淚躲在被窩把它吃了。
那時我總覺得故鄉(xiāng)就是個是牢籠,只有無休無止地拼命讀書,在十八歲的那年考上省城的大學。離家的那天,父親送我到鎮(zhèn)口,穿件洗得不大干凈的藍布褂子,他塞給我一個裝著學費的布包,讓我省著點花,別給他丟臉。母親則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拎著一袋連夜烙的糖餅,塞進我的背兜里。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城里工作,交了女朋友,她人很和善,跟我回過幾次家。每次回家,父親都會從集上買很多吃的,擺滿一桌。談婚論嫁時,女方沒要多少彩禮,可父母還是拿出一輩子積蓄幫我成了家。之后我在城里扎了根,父母很少來,我也只是春節(jié)回去住幾天,故鄉(xiāng)也就變成了遙遠的符號,偶爾出現在夢里,醒了就淡了。
三年前深秋的一個凌晨,堂兄打電話說父親患肺癌去世了,臨終前他拒絕去醫(yī)院。我連夜趕回青林,只見父親躺在堂屋的木板上,身上蓋著白布,腳上則是那雙沾著木屑的舊布鞋。母親坐在旁邊,沒有流淚,眼神很空洞。葬禮舉辦了三天,出殯時鎮(zhèn)上來了不少人,都說父親是個好人,手藝好、價錢公道。我跪在靈前,才發(fā)現自己對父親的了解還不如鄉(xiāng)鄰多。
葬禮辦完后,我勸母親跟我去城里住,她不愿意,說高樓住不慣。我就拜托堂哥幫忙照看,每個月寄錢回去。母親從來不會主動打電話過來,我打過去,她也只是說“都挺好”。
去年春天,母親也走了,等鄰居發(fā)現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多時,手里卻還緊緊攥著我爸的照片。我回去料理后事,收拾她東西的時候,在枕頭底下翻出個鐵盒子。里面裝著我從小到大寄回家的信,還有那張都泛黃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復印件。
現在老家那房子要拆了,鎮(zhèn)上搞旅游開發(fā),要沿著河邊蓋仿古的商業(yè)街。賠償款都已經談妥了,就等著我回去簽字。我請了假坐了個大巴回鄉(xiāng),車窗外,城里的樣子已經慢慢看不清了,換成了一片一片的田地。稻子也已割完,地里堆著一個個稻草垛,老遠還能看見有人在田里干活。青林鎮(zhèn)比我印象里破多了,年輕人也都出去打工了,就只剩下些老頭老太太和小孩。我家的老房子墻皮掉了一塊一塊的,瓦也缺了不少,院子里那棵梨樹倒是還在,枝枝椏椏盤在一起歪歪扭扭的。堂哥領我進屋,太陽光照進來,能看見好多灰塵在飄。屋里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那股熟悉的木頭香味,只有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兒。墻角那兒,父親的工具箱上落了厚厚一層灰,里面的鑿子、刨子都銹了,就他最寶貝的那把斧頭,還亮閃閃的帶著股寒氣。堂哥說我小時候偷拿這斧頭去砍竹子,被父親揍了一頓。我點點頭,摸著斧柄上被我爸常年握出來的坑坑洼洼,腦子里一下子就想起父親刨木頭、母親在灶臺忙活的樣子,對了,還有我自己蹲在梨樹下數螞蟻的樣子。
晚上堂哥讓我去他家住,我沒去,就想在老屋里湊合一晚。他抱來被子褥子,讓我夜里當心別凍著。夜已經很深了,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我躺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聽著風刮過梨樹的聲音,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我爸咳嗽,我媽起來倒水的動靜,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醒著。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院子里,看見梨樹上還有我小時候量身高劃的橫線。最底下那道旁邊,有我爸寫的“吾兒離家之日”,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朝陽升起,我看見樹頂上掛著幾個干巴巴的梨子。踮起腳摘了一個,咬了一口,果肉干巴巴的,可仔細一品,倒有股好些年沒嘗過的甜味兒。
堂兄來過來問我要不要簽字,我說簽,不過我想把那棵梨樹留下,堂哥說他去跟鎮(zhèn)上那邊說說看。離開之前我去了河邊,只見那河水渾渾濁濁的,岸邊的蘆葦被風吹得晃來晃去,沙沙作響。我蹲下來用手捧了些水,就看著它從指縫里一點點流走了。
回城里的車上,我看著窗外,心里突然就琢磨明白了,故鄉(xiāng)其實一直沒離開過我,它就藏在我記事兒的那些片段里,有木頭的香味兒,有梨子的甜味兒,還有河水那股子清涼勁兒。老房子雖說就要沒了,但那棵梨樹能留下,明年開春還會開花,花瓣落下來的時候,就像我心里那點鄉(xiāng)愁,怎么都褪不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