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那塊地里種過毛豆(散文)
我家剛來承德時,母親在家屬院的后山開墾了一塊荒地,那塊地原先不過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旱田,夾在村東頭兩戶人家的菜園之間。那地本不長毛豆的,先前種過幾年玉米,后來竟改種了毛豆。
那年春上,東北的大爺和老嬸來承德,他背來半口袋毛豆種子說是要種毛豆。后來從大爺嘴里得知,這半袋子毛豆種子是大爺用了二百塊錢,跟鄰村老張頭換的。只因為大爺聽說老張頭家的小孫子得了怪病,要進城看病,需要錢。大爺也是要好心幫他,就花高價買下來他的毛豆。母親知道了事情原因便決定把這季要種的玉米改種毛豆。
播種那日,天色微陰。大爺弓著腰,用鋤頭在地里刨出一排排淺溝。母親跟在他身后撒著毛豆種子,母親手里的豆子從指縫間漏下去,一粒粒排著隊鉆進了土里,老嬸在后面覆著土,腳輕輕地抖動著。
“這豆子幾日能出芽呀?我想吃毛豆?!蔽易谔锕∩蠁柕?。
“快則五日,慢則七日?!贝鬆旑^也不抬地答著。
那天后,我便天天跟在大爺身后往地里跑。第五日清晨,我發(fā)現(xiàn)土里冒出些白生生的芽尖,怯生生的,仿佛剛睡醒的孩子探出頭來打量世界。不兩日,那芽便舒展開來,頂著兩片豆瓣,搖搖晃晃地站直了。我蹲在地頭數(shù),一株,兩株,三株……數(shù)到后來便亂了,只覺得滿眼都是新綠,心里也跟著歡喜起來。
“這草最會偷肥,不鋤干凈,豆子就長不好?!贝鬆斠贿叢煌P匕沃?,一邊嘴里磨叨著。
聽了大爺說的話,我也蹲下身學(xué)著大爺?shù)臉幼娱_始拔草,不經(jīng)意間卻總會把豆秧也連帶帶起來。大爺見了急忙走過來,笑著用手指著告訴我如何辨認雜草與豆苗。漸漸地,我也能分清了:茅草葉子細長,馬齒莧趴地生長,灰灰菜的葉背泛白……這些竟成了我最早認識的植物。
毛豆出芽后,長得極快。六月的雨說來就來,有回暴雨連下三天,低洼處的豆秧都泡在了水里。雨停后,大爺卷起褲腿就往地里走,我和老嬸跟在后面,看見隔壁王嬸家的豆地全淹了,她正蹲在地頭抹著眼淚。大爺二話不說,帶著老嬸在兩家地頭挖了條排水溝。渾濁的水流嘩嘩地往溝渠里涌,王嬸家的豆秧漸漸露出水面。王嬸笑了。第二天,我家門口就多了半籃還帶著露水的黃瓜。
六月里,毛豆秧子已經(jīng)長得齊膝高了。葉子呈卵形,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摸上去毛茸茸的。大爺常在傍晚時分去地里拔草,老嬸領(lǐng)著我的手跟在后面。大爺不愧是種莊稼能手,我眼看著他粗糙的手指在豆秧間穿梭,竟比女人們的繡花手還要靈巧。雜草被連根拔起,抖落泥土,丟在田埂上,不多時,那草就蔫了,而毛豆卻愈發(fā)精神。
七月中旬,毛豆開花了。蜜蜂開始不停歇地在花間,嗡嗡地飛來飛去。我原以為花落了便會結(jié)豆,大爺卻說花落了也要等上小半個月,枝椏間才會冒出青綠的豆莢。果然半個月后,開始長毛豆了,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慢慢地眼見著毛豆就鼓脹起來。
最妙的是清晨去看豆莢,上面沾滿露水,陽光一照,整塊地都泛著青光。我常忍不住摘一個剝開,里面的豆子還嫩著,指甲一掐就流出乳白的汁液來。母親說這時候的毛豆最甜,煮了吃最好。母親就摘了一籃子,拿回家點燃大爐灶,果然,鹽水一煮,那豆子便由青轉(zhuǎn)黃,撈起來盛在粗瓷碗里,吃起來越嚼越有味道。我和哥哥搶著吃,手指都染綠了。
大爺卻吃得少,只坐在門檻上抽煙,看我們狼吞虎咽。煙霧繚繞中,大爺笑了。
八月里,是毛豆收獲的季節(jié)。收豆那日,全家出動。大爺和老嬸還有母親在前面拔秧,我和哥哥在后面摘豆莢。豆秧被連根拔起時,根須上還帶著潮濕的泥土,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腥氣。豆莢毛刺刺的,摘多了手指會發(fā)癢,但看著筐里的豆莢越堆越高,那癢也就不算什么了。
收完的豆秧堆在田頭,豆莢則攤在竹席上暴曬,不幾日,外皮便由青轉(zhuǎn)黃,最后成了褐色。大爺用連枷打豆,豆粒從裂開的莢里蹦出來,滿地亂跳,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老嬸和母親拿簸箕揚去碎莢,剩下的豆子圓滾滾的,黃綠相間,裝進麻袋能堆半人高。
毛豆收完后,大爺把豆秧曬干捆好,給村小學(xué)送去當柴燒。王校長執(zhí)意要付錢給大爺。大爺卻擺擺手說:“娃娃們冬天上課腳冷,多燒把火暖和。再說了,這也值不了幾個錢呀!我可不能要!”
那年冬天特別冷,但每次路過學(xué)校,都能聽見教室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窗戶上的冰花映著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蛋。
八月十五那天,母親煮了一大鍋毛豆,讓我給左鄰右舍都送些去。我端著碗走到村口,看見五保戶李奶奶正望著月亮發(fā)呆。她接過毛豆,顫巍巍地從床頭摸出兩塊月餅非要塞給我。她說,她有好多月餅?zāi)?,都是村里人家送來的?br />
毛豆留夠自家吃的,余下的老嬸和大爺挑到集上去賣。我跟著去過幾回。我們?nèi)硕自谑屑锹?,面前擺著兩筐毛豆,老嬸連聲吆喝著:“毛豆!毛豆了!自家地里種的毛豆!”大爺則沉默地蹲在地上抽著煙,有人過來買毛豆了,會急忙掐滅手里的煙急忙走上前,打著招呼。晌午時分,大爺和老嬸掏出母親烙的餅給我,自己卻不舍得吃。待到日頭偏西,豆子賣得差不多了,他倆才買一個燒餅,我們?nèi)艘蝗艘粔K,吃著回家去。
那年冬天,我家飯桌上常有毛豆。母親將干豆泡發(fā)了,或燉菜,或煮粥,有時大爺干脆炒鹽豆下酒。最難忘的是臘月里,外頭飄著雪花,屋里爐火正旺,母親炒了一鍋鹽豆,大爺和父親難得地倒了半杯燒酒,我和哥哥搶豆子吃,“咯嘣咯嘣”的聲音和著風雪敲窗的響動,竟成了記憶里最溫暖的樂章。
來年開春,大爺和老嬸回東北了,母親卻說不種毛豆了。我問為何,母親只說:“地要歇歇?!焙髞砟菈K地改種了高粱,再后來又種了玉米,但再沒有種過毛豆。如今想來,或許是因為那年毛豆價錢不好,又或許是母親覺得種一些糧食更劃算吧。
那塊地現(xiàn)在早不歸我家了。因為那塊地上面蓋了新房,白墻紅瓦,很是氣派。站在院墻外,我竟恍惚看見那片毛豆地,青蔥的豆秧在風里搖擺,大爺彎腰拔草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
人生中有許多這樣的地塊,種過什么,收過什么,最后都讓位給新的作物或建筑。唯有記憶里的那片綠色,和手指摘豆莢時的刺癢,倒像是刻在骨頭上的,時間越久,反而越清晰了。